找到知己比找到愛情更加艱難
即使漫漫時間以死亡來完善了最初的愛
三聯(lián)書店新出了耶魯大學(xué)金安平女士的書《合肥四姊妹》,盡管作者自有她史學(xué)家的旨趣,但恐怕普通讀者還是會把它當(dāng)做中國的《傲慢與偏見》來讀。如同奧斯汀這樣形容她筆下那有著五個成年女兒的班納特太太——“她生平的大事就是嫁女兒”。張家的四個女兒,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她們的情感和家庭生活也在捧著此書的讀者眼中游走。其中,最讓人注目的自然是兆和——因為嫁給了沈從文,而成為四姊妹中最為出名的一個。
張兆和和沈從文的故事是以沈氏那文辭優(yōu)美的信件開端的,在中國公學(xué)教書的時候,沈從文愛上了他的學(xué)生——這位張家三小姐,并為她寫下數(shù)十封堪稱美文典范的信件。盡管兆和多次表示她并不愛他,甚至“連他寫的故事也不喜歡讀”。最后還是接受了沈的求婚,喜歡近代文學(xué)的人都知道這樣一件逸事——沈從文向張家提親的信件中說:“讓這個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而在得到父親張武齡對婚事的首肯后,張兆和也悄悄給沈從文發(fā)了回信:“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
沈張兩人相攜一生,但佳話的內(nèi)里往往并不如它的外表那樣文采明亮,在金安平的筆下,他們的婚后生活有著種種的不如意,最先浮出水面的還是經(jīng)濟問題。快要成婚時,沈從文寫信給兆和的父親與繼母,說他們一個錢也不要——張家是名門望族,嫁妝向來不菲,但沈既然這樣表示,張家也就如釋重負(fù),而他們婚后不久和朋友楊振聲同住,在很偶然的情況下,楊發(fā)現(xiàn)沈從文瞞著張兆和把她姑母給她的一只玉戒指當(dāng)?shù)袅耍鳛樯驈奈牡暮糜眩瑮钫衤曔@樣評價:“人家訂婚,都送小姐戒指,哪像沈從文,不但沒送新娘戒指,還因為缺錢,把新娘的戒指都給當(dāng)了。”
1934年,他們新婚后四個月,沈從文回湘西探親,在途中他寫了許多信給兆和——他稱她為“三三”,他給她講述兩山深翠中白色的吊腳樓,在艙板上小油燈下玩牌的水手,河上捶衣的婦人以及架空的碾子。這些美好的信兩年后被集成《湘行散記》出版,成為文學(xué)史上的經(jīng)典,而在湘行期間兆和給他的信只有一封,雖不乏浪漫,卻冷靜得多。婚姻使他們雙方更加獨立,不肯受對方的影響,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沈從文和幾個朋友一起來到昆明,在他再三要求之下,她才在一年以后到昆明和他相聚,而此時她懷疑他有了外遇——一個他曾在北京教過的學(xué)生,他寫了一篇短篇小說《看虹錄》,有些人覺得小說本身就是沈出軌的證據(jù),而且他不讓她讀這篇小說。
真正的磨難來自1948年以后,批評沈從文的文字接踵而來。最著名的為郭沫若所寫,這位當(dāng)時極有名望的文人在文章里說沈的作品頹廢色情,是“桃紅色文藝”。此后不久,沈從文試圖自殺,他喝下煤油,又割腕割喉,從此隱姓埋名,在歷史博物館為文物貼標(biāo)簽,永遠(yuǎn)脫離了他的小說世界。而與此同時,張兆和成了《人民文學(xué)》的編輯,她給丈夫?qū)懶牛M白詈媚芏嗫磶灼F(xiàn)在作家的新小說,知道一點創(chuàng)作情況和水平”。
他們數(shù)次分居,但這并不給他們帶來更多的痛苦。張兆和自小就是樸素倔強的女性,而對作家沈從文來說,生命的意義來自于沉思默想,來自于追求朦朧的事物或過往歷史的隱約印象。1995年,沈從文去世后七年,張兆和在整理編選他的遺稿時,發(fā)出這樣痛徹心肺的悲嘆:“我不想理解他,完全不理解他……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他遺稿的現(xiàn)在……悔之晚矣。”
悔之晚矣。他們到死都沒有互相了解,盡管她是他高貴的“黑鳳”,她曾親昵地稱他為“二哥”。他們一個是名門閨秀,從小有專門的保姆跟隨、修習(xí)過昆曲,跟從姊妹讀過經(jīng)書;一個出身湘西小城,擁有絕高的文學(xué)天分,喜歡漆盒、青花瓷和宋明舊紙。可他和她,并沒有像李清照、趙明誠夫婦那樣猜書斗茶,也沒有如《聊齋》里的孟生喬女,“自當(dāng)有以報知己”——也許一開始他就不是她的那杯茶。
有藝術(shù)天分的男人往往愛上他們覺得美的女人,而不是他的知音。他把她比作日頭月亮,好的花,精致的藝術(shù)、他愛上心中代表美的女神,讓他想象的世界更完滿,而對女人來說,她并不為成全他的想象而活,何況他還帶來許多不切實際的人生瑣屑。找到知己比找到愛情更加艱難,即使漫漫時間以死亡來完善了最初的愛。但比起無數(shù)寂寞難堪的人生,這樣的愛就已經(jīng)是人間佳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