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20歲的她愛上了一個男人。愛他什么呢?事實上,她對他了解甚少,她給自己的答案只是:沉默。是的,她愛他的沉默。他話少,外形清秀,性格內向,笑起來有些緬腆。
不知為什么,她對沉默的男人有種超乎尋常的好感,可能是因為她生在一個嘈雜的家庭。母親的聲音總是尖利地劃過,像泡沫塑料擦過窗玻璃;父親的聲音也總是高八度,幾句話不合就要吼起來。常常,他們的戰爭是以分貝的高低論輸贏的。在這樣一個家庭長大,她對聒噪的聲音分外反感,而對沉默——這樣一種動人的“聲音”產生了說不出的愛戀。
她愛戀了他很久,但不肯說出口。當然,他也未曾對她表白過,誰讓他是個內向的男人呢?就這樣,她心不在焉地談了幾場戀愛,內心里,卻是想和他在一起的。沉默的男人是多么富有內涵的啊,像一潭水,水底藏著不為人所知的意趣:像一棵樹,結著略顯青澀但卻飽滿的果實。
轉眼到了婚嫁的年齡。他有了未婚妻,據說是那個女孩子主動的。而矜持的她,也終于接受了一個叫叢的男人的愛情和婚姻。這個男人,追求了她若干年,給她寫過許多信,說過許多讓她心跳的話,做過許多讓她感動的事。總之,這個男人和她所愛的他是全然不同的兩種性格。
嫁給叢,她內心是隱約有憾的,為一段未完成的愛情。因為有憾,她常常與叢鬧別扭,動輒使性子。叢卻總是笑笑,讓著她。時間久了,終于起了矛盾。一個夜晚,他們口角了幾句,她扭頭摔門走了。
外面下著小雨,她忽然起了沖動,撥通了他的手機。彼時,他已結婚。他出來了,去了她約的一家小酒吧。那晚,她聽到了她一直等待的話。他說,他原是喜歡她的,只是一直沒有勇氣,當然,還有一些別的原因……未聽他說完,她忽然覺得這些年自虐般的思念有了交代。她想起一句話:人生若許如初見。如果,他們從一開始就走到一起了呢?而悠悠間,10年過去了!淚落在杯里,她想,有今晚他的表白,什么都夠了。
11點鐘的賓館,他們發生了一些事。繾綣,熱烈,因時間過長地發酵而愈發美妙。她的手機設了靜音,擱在包里,從賓館出來已是午夜了,她看了眼手機,12個未接來電,全是家里的號碼,叢打的。回去,她隨便找了個借口,叢竟也不懷疑。他總是這般信任她,只要看見她完好地在他跟前,他懸著的心就放下了。他睡去,覺得像個孩子。她沒睡,那晚,她走火入魔了。他的氣息讓她沉溺得更深,雖然他們聯系不多,但她已覺滿足。為什么要說出來呢?就讓一切盡在不言中吧。她愛的,不正是他的沉默嗎?
她與叢磕碰更多,鬧得更兇。相比他的沉默,她覺得叢瑣碎,而一個男人瑣碎,有時就象征著平庸。一年后,叢精疲力竭,且終于發覺了她的隱情。兩人離婚了。她卻并未因離婚而與他走得更近,她不想給他壓力,不想讓他覺得她的離異與他有關。她想,一切自會水到渠成。在一起,他仍然沉默少言,像潭無風的水。而漸漸地,她清晰地覺得,他的親密,總是止于身體,心靈上并未有所推進,是因為他的不善表達嗎?
她意外地懷孕了。她想要這個孩子,她不年輕了。但他卻態度堅決,不要!因為時間不合適。她怔在那兒,10年前不合適,10年后,仍不合適嗎?
去醫院那天,她臨時接到他的電話,說公司來了上級領導考核提拔人選,他來不了。他聲音急切,是對提拔這件事充滿期待而起的急切。她站在醫院走廊中,有些奇怪,他很少談工作,他原來是個對仕途這般看重的人啊!這么一想,她又想起,她鬧離婚心情最糟糕的一次,傍晚,她眼睛紅腫著去找他,才說幾句,他的電話響了,這一接竟接了40分鐘!是他的上司打來的,他打得很投入,好像她不在身旁。她有些驚訝,他原來可以講40分鐘的電話,并非她想象中的那般訥言啊!等他打完電話,她的淚也干了,什么也不想講了。
醫院冰涼的走廊上,她想起:他從未記住過她的生日,而叢每年都會用盡心思為她準備鮮花和禮物;有回她騎電動車把腿撞破了,她在電話里委屈地告訴他,當晚見面時,他卻問都沒問起,那時叢出差,一周后進門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她腿上的傷;他從來不知她愛吃什么,總記住她不吃姜,叢會為她大汗淋漓地下廚,會為買她愛吃的東西跑遍許多地方……做完手術出來,她的身體空蕩著,心更空蕩,從未有過的空蕩,像打碎的一堆玻璃片——她親手打碎的玻璃,再不會彌合。她愛了一個人,比10年更長,卻在這一刻忽然醒悟:她愛的,從來只是一個幻影,一個因沉默而顯得迷離的水中幻影。她愛的,其實只是沉默本身而已。她從不了解他,像他從不了解她,也無意對她更了解。
年輕時,我們總是容易誤會許多事。比如,把游泳池誤會成海,把羽毛誤會成飛翔本身,把自尊的受傷誤會成愛情的受傷。如同,她誤會所有的沉默都是結谷的穗,都是懸垂果實的無言的樹。她不喜歡那些熱鬧開放的花朵,覺得它們開得淺薄、喧鬧,一點兒不夠深沉。可30歲時,她明白過來,開放不一定都為邀寵或取悅。有些花朵,它們從內心開出,真摯、赤誠,而沉默不一定都蘊藏分量。有的沉默,不過是一棵空心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