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落下只小蟲,伸腿彈腳地向窗外爬。我伸手將欲碾它時,忽然心有所動,便多看了它一眼。是只黑乎乎半粒米大,我叫不上名來的小家伙。兩根短短的觸須小心地試探下我的手指,旋即掉頭,似乎感受到了威脅,更快地爬開去。我收回了手指,看著它蹣跚地消失在窗臺外。
這已不是第一次了。洗臉時,我放走過在水池下水口掙扎的蛾子。擇菜時,我沒有掐死葉片上的青蟲。野游時,我彈開而不是碾死爬上腳背的螞蟻。殺魚時,我將它先打昏以減少它的痛苦。雖不總是如此,但我確實經常放過或善待些幼小的生命。而這在從前尤其是年少時是難得的事。孩提時,我有一種很殘酷的虐殺幼小生物的怪僻。用開水澆正在搬家的螞蟻身上, 用手掐、用腳踩死各種小蟲,用剪子剪冬青樹間的黃蜂,用小刀挖出土里的蚯蚓,將它一刀兩斷甚至幾段以取樂。我還愛用手掐小樹的嫩頭,用細竹梢快刀斬亂麻般將藤本木本植物的嫩頭紛紛抽落。這類可怕的惡習(包括毀壞玩具,欺凌弱小同伴等等),實際上是相當多孩子尤其是男孩的共同特點。過去我從不在意,現在想來,這恐怕是人性中某種兇殘、嗜殺劣根性的遺傳,也可能是男性逞強好斗心理的變態反應或孩子心理宣泄的需要。將嫩芽唰唰抽落時,我確常朦朧地感到在千軍萬馬中揮刀斬落敵首似的快感。無論如何,現代人不會將孩子的怪僻視為十惡不赦,卻也不妨研究一下此種心態的成因及是否有矯正的必要。當然,這是另一個話題。
我所感興趣的是,從何時起,因為什么,我開始“棄惡從善”了呢?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曾信佛,而且至今對佛門弟子概不殺生甚至以身伺蚊的善行難以理解。對害蟲如蚊子蒼蠅我仍然嫉惡如仇,必欲徹底全殲而后快。因為我們畢竟是人,我們為人處世不得不從人道而非蟲道出發,蟲不害我我不害蟲,蟲若害我我必害蟲。雖然我明白,害蟲益蟲之分原不過是從自身角度出發的人為分別,從生物學角度出發,蚊子吸人血并無錯處,與人類食肉一樣不過是生存的需要而已。我現在的不殺無害于我之生或曰不再無端殘殺生命(哪怕它微若芥末),似乎并非理性認識和教化的使然,而更多的是本能的自然而然地發自深心的結果,是別一種潛伏在靈魂深處的天性的復蘇。而年齡或者是生活歲月的浸潤,起了催化劑的作用。
是的,一個中年人對生存、生命的體悟,是一個孩子或者青年人所不可比擬的。某種經驗和情感、心理的變化發展與豐富,是如大樹年輪的繁密一樣不可能超越階段,同時也是不可抗拒的。人到中年,飽經滄桑。對世態炎涼、生活哲理和生存艱難之體會,都足以使人對生命和生活的本質,對和平、安寧及生存著的一切生命產生程度不同的再認知。雖然殺不殺蟲子并不是這種情形的必然或主要標志,但如我這樣對蟲子作為一種生命產生前所未有的敏感與愛屋及烏式的珍惜,就不是一種奇怪或難以理解的情感了。
所以,如果說一個中年人會有什么人生新收獲的話(就一般人來說),更嫉惡更向善,更懂得珍視善待,以寬容甚至百倍愛憐的眼光重新審視自身的乃至一切的生命,諒解是其中最可寶貴的內容之一。也許,它導致的變化是細微的甚至未必為人自知,也不定會有多大功利價值,卻無疑是人類乃至一切生命的一個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