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馮 怡
也許成功的藝術家身上都有種化戾氣為祥和后的沉淀與平和,于生活、于愛情、于作品,曾經絢爛、曾經迷茫,但最終總會自如而篤定,如同向京與瞿廣慈。
午后,向京,這位被列入當代成功女雕塑家的瘦小女人,披著一頭慵懶細軟的卷發,出現在他們家高高的樓梯上,身著隨意的T恤牛仔,眼神深邃、敏感、略帶拘謹,仿佛是隨手帶上她自己的過去翩然而至,那種獨特敏感的氣場,讓整個空間因此更具有了藝術感。
相反,瞿廣慈則顯得冷靜很多,時尚干凈的平頭,一副黑框眼鏡,精致的T恤,就像那些走在衡山路上從事藝術工作的白領一樣,渾身都是故事。
有必要介紹一下兩人的住所。這是一座兩層的聯排別墅,有一個挑高的客廳,一面高高的落地玻璃窗,客廳里沒有沙發,只有線條簡潔的藤椅、實木桌子,以及可以看見窗外高高芭蕉葉的飄窗。簡單潔凈的裝修,白墻,水曲柳木地板,樓梯,大幅油畫,自己動手鑲拼的瓷磚,偶爾會有一座自己的雕塑作品出現在椅子旁,或者洗手池旁,瞇著眼睛看著你,讓人產生瞬間的時空錯覺。兩只狗,一只京吧,一只可卡。可卡很活潑,京吧則愛撒嬌。它們是夫妻二人的寶貝。
還有一間地下室,射燈下,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兩人的一部分作品,穿梭其中,仿佛游歷于靈魂與身體的兩極。
似乎不需要太多的語言,這些細節,便足以構成一幅向京、瞿廣慈夫婦的生活的白描像:溫柔、閑適、充實。
向京開始給我們沏功夫茶,茶具都是“湊”的,風格各異,卻相當和諧地組合在一起。茶葉的名字很特別,叫“幸福”。采訪便從這一壺名為“幸福”的功夫茶中開始。
“X+Q”
采訪伊始,不停地有電話打進來,都是關于兩人即將舉行個展的事兒。9月,向京會在北京798的當代唐人藝術中心舉行她2006—2007的新作展——《全裸》;也是9月,瞿廣慈會在曼谷舉行了一個名為《反芻》的個展,都是二人近期的作品。是的,如今夫婦二人已經是中國當代藝術圈里極成功的雕塑家了。
他們在上海中環附近買了一個別墅,同時在住的附近開辟了一個雕塑工作室,工作室以二人名字的首字母命名,就叫“X+Q”。
他們被某媒體評為藝術圈的模范夫妻之一。聽到這個稱呼,他們相視一笑,很溫馨,很認可。
干活——他們稱創作為“干活”,做展覽,吃飯,睡覺……沒有工夫去休閑玩鬧,這些構成了他們目前生活的全部。
這兩個60年代生人,一個在南方,一個在北方,命運在北京形成了交集,之前的歲月里,他們的生命被命運分成了四份,四分之一的時間嘗試了物質的艱苦,四分之一的時間學習技能,四分之一的時間掙扎求索,四分之一的時間享受堅持追求帶來的快樂。他們都是親身經歷中國重大歷史變化的人,對生命的本質有著切膚的體驗,懂得執著,懂得堅守。
談及過去,向京的臉上始終透著一種平靜與自然,那是某種成功之后帶著底氣的平靜恬淡。而瞿廣慈則流露著稍許隱秘的不安,這種不安也許來自對現今生活狀態的一種興奮,或者還有不知明天將要應付什么事情的焦慮感。
第一次個展
20年前,作為全國最優秀的美術高才生之一,兩人在中國美術教育的殿堂——中央美院相遇了。青春年少,理想飛揚的日子,沒心沒肺的,他們在北京那個文化味兒十足的地方,與同樣一幫文化頑童們廝混,到農村鄉野采風,嘗試出格的事,這種很放肆的快樂讓人難忘。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兩人之間產生了微妙的感情。
對于那段歷史,他們視同私藏的寶貝,很委婉地回避,不多談。然而那種二人相視一笑的甜蜜眼神,以及“大魚大肉”“玩兒”等等一系列心有默契的詞語,已經讓人浮想聯翩。在他們隨口說出后,聽者的眼前仿佛已經掠過了一幅幅青春年少、浪漫純情的愛情畫面。

愛情之于事業,可能是牽絆,也可能是激勵。所幸,可以明確的是,正是瞿廣慈的欣賞與鼓勵,才讓向京有勇氣與動力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創作,并且這么多年來,一直堅持著。
一件事情是向京特別提到的。臨畢業那年,也許是傷感于終須一別那段天真而無所畏懼的學生生涯,向京終于有了做自己作品的想法。然而,那時錢對一個窮學生來說是一個大問題,向京躊躇了。廣慈聽了,什么也沒說,當即打算賣掉自己心愛的相機,湊錢也要為向京做這個展覽。也許是為了避免顯得矯情,向京談起這個事情時,口吻是輕松調皮的,然而仍然無法掩飾眼中流露的感動。
向京的第一個個展完全出乎她自己預料般地獲得了成功,有人出價5000元收購她的作品,更重要的是,雕塑界開始注意這個女孩。向京的成功之路出乎意料地邁好了第一步。
此時,只有向京知道瞿廣慈的存在,也只有向京知道,瞿廣慈也同樣在堅持自己的理想。“有時候,男人比女人更艱難,因為這個世界對男性的要求更高,而女性的被選擇性更大一些。”向京說。
兩次離開
北京的十年,是快樂的十年,也是苦悶的十年。掙扎而不可得,被誤解、被拋棄的命運感始終困擾著畢業后的兩人。而苦苦支撐著他們共同進退的,就是那份愛情。
接下來,向京和瞿廣慈選擇了他們共同經歷中的第一次離開。
這注定是個艱難的選擇。尤其是向京,在北京長大的向京有點躊躇,上海是個什么樣子?在那里,我能找到自我嗎?我會開心嗎?這同樣也是廣慈的擔憂。但是,往往人生中在對個人而言的某個重要歷史時刻,總是男人在發揮決斷作用。對此,廣慈的解釋是,處于20多歲的年輕狀態,對于一份新鮮的生活,終究還是向往多于惶恐的。
因為相信他,更因為不想離開他,向京終于也決定,離開北京,與廣慈一起來到了上海。
他們進入了上海師范大學,用自己一流的專業知識,建起了上師大第一個,也是上海市的第二個雕塑專業。他們還共同建起了“無形畫廊”,培養了很多雕塑系學生。
然而,時間越長,他們越覺得,這種學院生活不是他們想要的。盡管可以做自己喜歡的專業,但這種生活是以犧牲更多自由為代價的。這種生活摻雜了太多庸俗喧囂,他們不喜歡跟在領導后面拉關系,混日子,面對那些溜須拍馬、蠅營狗茍的臉孔,他們無法強迫自己去接受。一切都時刻提醒著他們,要離開這個地方。
第二次的離開,是兩人共同的決定。
當他們覺得時機成熟的時候,共同離開了體制內的生涯,當起了“藝術個體戶”。當創作變成一種純粹的生活獨立出來的時候,終于感受到了快樂與自由。
很久以后,當他們在一個同事的婚禮上與眾多原來同事相遇時,他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成功地從原來那種生活邁過去了,甚至已經走得很遠了,而其他人還停留在原來那種生活中,這種奇妙的錯位感讓他們感慨萬千。
那丟失的一百元
在上師大期間,每當因厭倦而萌生退意之時,廣慈總是說:“等我們存到了一百萬,我們就離開。”而向京總是問:“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有一百萬呀?”
現在他們有錢了。說到錢,廣慈首先告訴了我們一個有趣的故事。那是在北京,他們倆剛開始好的時候,廣慈并不樂意管錢,便把錢全交給了向京。向京揣著他們那個月僅剩的一百元出去以后,就再也沒見過那張人民幣了。還有更夸張的。有一次廣慈送向京去上班,向京匆匆忙忙趕車,在前面跑,廣慈就在后面一張張幫她撿掉下的錢,一面痛心疾首大喊:“這么窮你還這么丟!”
自此,向京徹底不管錢了。
對藝術家來說,錢是個尷尬的詞。他們離不開錢,在這個拜金社會,錢可以讓他們獲得更多夢寐以求的自由。但是對于錢,他們又無法像其他人一樣錙銖必較,思維習慣以及人生態度決定了他們對待金錢也是灑脫的。
現在,向京與廣慈有著明確的分工,偏理智的廣慈負責打理一切經營上的事務,盡量讓向京有足夠的空間進行創作,而向京則安然享受這種輕松的生活,除了創作,還是創作。她不需要理會其他讓她覺得頭疼的事情。
而廣慈身上依然帶有著男人特有的理智與思辨,對于錢,他收放自如,并且在經營上有著敏銳的決斷力,他的努力讓“X+Q”——這個以他們名字的首字母命名的工作室走上了一條良性寬闊的路。
這或許就是人們所謂的“夢幻組合”。
妥協和守護之間
愛情是相遇的激情,婚姻則是相守的技巧。談到彼此的相守,廣慈與向京說得最多的卻是“獨立”。

“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靈魂,藝術家比其他人更需要個性,如何保持各自的獨立性,又能保持兩個人的生活狀態,這是一個課題。”廣慈相信,他們兩人之所以20年來都恩愛如昔,追根究底,還是因為彼此有共同的興趣愛好,有相同的生活理想,以及都具有愛的成長能力。
廣慈很冷靜地向我們描述著,面對婚姻這個非常現實的實體,藝術家也必須作出妥協:“在婚姻中,絕大多數人喜歡互相占有,把對方變成自己,然而,有些東西真的無法改變,所以要維持一個安全的婚姻,彼此的理解、寬容與妥協是非常重要的。只有給對方獨立,自己才能獨立。”
為了保持這種獨立性,兩人平時很少干涉對方的自由,連車都是分別買,各開各的。甚至對于共同鐘愛的藝術,他們也討論得不多。然而,多年相處形成的默契,讓雙方的溝通早已逾越了語言的局限,一件作品,并不需要多解釋,只需要看一眼,就能明白對方要表達什么。所以,在向京眼里,兩人能相守至今仍毫不厭倦,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其實我們倆性格一點都不合適,性子都很急,很倔,但是我們能互相欣賞。”說完,調皮地抬頭看廣慈一眼,再略帶不好意思轉過臉去,此時,年華仿佛倏忽間了無痕跡。
整個采訪中,兩人很少親口說到“愛”這個詞,總是用“好”或者“一起玩兒”這樣樸素的詞匯來表示彼此的關系,不是因為不懂“愛”,事實上,彼此相同的生活理想,默契與寬容,妥協與守護,已經讓他們走入了愛的本質與核心:就像真正的圣杯一樣,一定是最樸素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