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心

1

依照往常的習慣，天麻麻亮，牛順順就該下地干活。

今天，他仍舒服地困在炕上，等著太陽出來。但等過好長時間，仍不見窗外有陽光的影子，這才想起，昨晚睡夢中似聽見院子里冷冷的秋雨聲。可能，今天是看不見陽光了。

他伸過一個深長的懶腰，這才慢慢地穿衣下炕，才慢慢地洗把臉，又站在屋檐下的臺階上，用昨天喝剩的濃茶把口漱過。本來，兒女是給他買了牙具，但他嫌那麻煩，就用茶水替代了。

昨晚果然下過雨。

天空霧濛濛的，青山也看不見。空氣里水汽撲面，且有幾分透骨的清冷。夜來的雨水不僅淋濕了大地，也使更多的樹葉飄落了下來。

牛順順在院子里轉過一圈，又站在院門前的麥場邊，向田野上望過一時，回到家老伴已經把荷包雞蛋做好放在屋檐下的矮桌上。可能因為天涼，老伴就格外地多放了蔥花和油潑辣子。于是，他的嘴角掛著幾絲笑意，坐在矮凳上，給碗里泡了一個蒸饃，一邊望著灰濛濛的天，一邊慢慢地幾乎帶著幾分斯文連吃帶喝起來。

這樣，他吃了荷包蛋，喝完酸辣蔥花湯。然后，坐在矮凳上，一邊抽著煙，一邊喝著茶水，把親愛的院子看過幾遍，等滿足以后，就準備著晃悠晃悠地上路去。

2

話分兩頭說。

牛順順的爺爺在世時，國家和個人都在經受著困難。莊稼人一天三頓經常吃的是“玉米面沓沓”或“糜面”。有時，連這個也吃不上。所以，當爺爺還活著時，牛順順的父親為了盡一點孝心，有時，遇窯店鎮逢集時，給老人二兩糧票和幾毛錢，叫去逛集時順便到公社的國營食堂里買一個白蒸饃吃。不過，窯店鎮逢集的日子是二五八，做兒子的沒有能力讓父親每次都去。于是，久而久之，就把這件事做成了一種“模式”。也就是說，他盡量做到，在逢“五”的日子，能讓父親去一回……

之后，爺爺下世了。再不久，生產隊解散了。同時，牛順順的父親也老了。

有可能，是父親出于對爺爺的懷念，有可能，是父親想釋懷心里的一些什么東西，也有可能，是父親想通過這樣做讓自己的生活里多出一些什么，反正，在爺爺下世后不久，父親也像爺爺一樣，遇到逢“五”的日子，多半會悄悄地或者說默默地向窯店鎮走去。

有時候，他也是為了去吃一個白蒸饃。有時候，他甚至坐在凳子上，很象樣地吃一碗羊肉煮饃。但有時候，他什么也不吃，就是白白地走上一個來回……

有一段日子，父親身邊跟著一只羊。

這樣，遇到逢“五”的日子，他便和羊相互為伴。他慢慢朝前走，讓羊在路邊吃草。有時，他走遠了，不是羊跑著去追他，就是他蹲在路邊，耐心地等著吃草的羊。于是，有時，因為羊吃草，就延誤了跟集的時間。不過，他也不強求，站在地坎上，向窯店鎮方向望上幾眼，然后轉身朝回走……

一樣的，父親也下世了。

3

由于爺爺和父親，牛順順對逢“五”這個日子有一種十分親近的感覺，或者說，心里邊充滿了許多的懷念和感嘆。

另外，也由于社會的變化，人們的生活觀、價值觀、人生觀等等，都發生了太多的變化，再加上牛順順自己也日漸見老，所以，在那份懷念和感嘆中，也就包含著一些對人生的覺悟。他把一些事情想開了也看開了。

如今，他和老伴經務著果園，還耕種著兒女留下的田地。女兒通過考學，去城里做了事。兒子雖然是農民，也通過學技術，在城里干事去。平常，兒女拖家帶口回來，跟他說長道短，幫他耕種田地。特別是，和爺爺還有父親比起來，自己在生命的晚年，能遇上太平盛世，他真的是對生活對社會懷著滿滿的感恩之心。

于是，在此種情況下，他就難免要經常地想起爺爺和父親，也想起兒女說過的話：要學會自己愛自己，也給自己放個假，弄個散心的地方去走一走。

于是，牛順順學會了吃荷包蛋，學會了甩著兩只手晃悠晃悠去跟集上會走親訪友。

當然，牛順順跟集上會，完會可以任選一個日子，只是，他卻是那么情愿，把這一天也選擇在屬于爺爺和父親的那個日子。

4

天氣透涼，空氣潮濕，大地上一派濕漉漉的景象。樹枝上仍不時有濕透的葉子飄落下來。

今天，牛順順不必再用腳板去晃悠，因為兒子給他買了一輛小輪自行車。當時，他還笑話這車小巧可笑，和小孩的“耍貨”一樣。但兒子說，你騎上就知道了。

于是，他騎著一試，感覺果然很好，輕巧、便捷，省力又安全。

現在，他騎著小輪的自行車，慢慢地行駛在被夜來的雨水淋濕的土路上。他望著田野里的景物，聽著自行車錚錚的聲響，就更有一種消閑的感覺，有一種“洋氣”的灑脫感覺，甚至，讓他對生活的自信心也增強了。

有一時，他騎著車，有意識地把身體搖來擺去，自得其樂……

有一時，他為了表達對眼前生活十分滿足的感覺，竟傻乎乎的，望著天笑，看著地笑……

有一時，他騎著車，突然想象著爺爺曾經為了吃一個蒸饃走在這條路上的情景，不由得剎住車，腳蹬在地上，望著漸黃的山發呆……

有一時，他想起了父親，想起跟在父親身旁的羊，眼眶就發濕，心里就升起絲絲縷縷如煙似麻一般的東西……

有一時，他不想騎了，推著車慢慢地朝前走，望著路邊吸飽雨水的田地里嫩綠的麥苗，就情不自禁停下來，走下地坎，蹲在麥地里，用手指在地里反復地戳著，他覺得生長在這酥松土地里的麥苗，心情一定和自己相差無幾……

有一時，他心情變得輕松愉快，就對自己說：逢“五”跟集，不多不少，不煩不惱，啥也不要想，啥也不用急，騎上小輪車，晃悠晃悠，就當自己變成了神仙……如果不想騎了，哪怕圪蹴在地坎上望風景呢，哪怕不想圪蹴了躺在荒草里朝天上看呢。反正，自己給自己放假出來，就是差心慌來了，就是讓自己高興來了。如果情愿的話，還不怕人看見笑話，睡在地里打滾都行……

就這樣，他騎著小輪車散漫地一路晃悠到窯店鎮。由于昨晚下雨，集市就沒有往日那樣熱鬧，豬羊市更顯出幾分清冷。盡管這樣，他還是走過去，和一個似曾相識的賣豬娃的老漢，頭對著頭圪蹴在一起，把手伸過去，在袖筒里捏摸了半天。老漢搖頭他也搖頭。

隨后，他推著自行車，仿佛是在向別人顯擺，在長長的街上轉了一圈。接著，靠著一棵楊樹圪蹴在街邊。他望著賣豆腐腦、賣油條油糕、賣醪糟和粘糕的，還有賣羊肉煮饃的小飯館，想了半天，啥也不想吃。

陡然，他又聯想起爺爺和父親，同時，也聯想起和小鎮相關聯的事：如耍社火、交公糧、交過公糧后圪蹴在國營食堂門口吃羊肉泡，還有全公社的群眾大會，還有每年一次的牲口交易會，還有冬天的晚上跑到鎮上來看縣劇團在學校操場里演出的現代劇《沙家浜》和《杜鵑山》，還有……

一時，牛順順頭腦里有些恍惚起來。

一時，牛順順又從恍惚的狀態里走了出來。

他看著賣菜的攤子，想既然來了，就買點菜回去吧。但仔細往菜攤上看，好幾樣院子菜園里都種著。那辣子吃不完，老伴摘的在屋門前掛了幾長串。那南瓜雖說種了三、四窩，可結了十幾個大南瓜。還有蔥和韭菜，雖然不多，只有手片大，但也足夠兩個人吃了。還有洋芋，那地里種的能吃到明年去。

罷罷，咱莊稼人，有幾口青菜吃就滿意了，不必在這上面勞神了。

但是，牛順順心里仍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憋著。他站起來，推著自行車在街上無目的亂轉。突然，他注意到一家賣玩具的攤點，攤主正向一位娃娃和他的母親試吹一個小喇叭，那聲音挺亮的。

牛順順立即一笑，走了過去。

天上又飄起雨絲，隨著微風迎面吹在人臉上，有種賊爽的感覺。牛順順騎著車朝回走，十分愜意的樣子。有幾次，他腳蹬在地上，取過小喇叭吹幾下，那清脆的聲音跟著風，飄過雨中的田野。他想孫子了，兒子和兒媳帶著孫子到城里去打工，他和老伴在家里，常有一種莫名的寂寞。

責任編輯 寇 揮

秋夫 曾發表小說、散文多篇，現供職于陜西省禮泉縣交警大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