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世紀90年代起,隨著經濟體制和政治體制的改革,中國社會掀起了一波由鄉村向城市遷徙和漂移的大潮。城市建設的全面展開和農村土地的大量流失,使農村大量勞動力流進了城市,“農民工”成為一個新出現并不斷壯大的社會階層,引起了廣泛的關注。描寫這一人群的生活和精神的變化,反映他們由于身份和社會地位的特殊性所帶來的矛盾和沖突,已經成為90年代以來文學的重要資源之一。在這一文學脈絡中,對處于社會底層和城市邊緣的“城市異鄉者”們被侮辱被損害命運的悲憤和同情,形成了創作的主流精神取向。“毫無疑問,對‘城市異鄉者’的描寫,隨著日益澎湃的‘農民工潮’和農民職業向工業技術的轉換而迅速猛漲,對這一龐大群體的現實生活描寫和靈魂歷程的尋覓,就成為近幾年來許多鄉土作家關注的焦點。而就作家們的價值觀念來說,其中普遍的規律就是:凡是觸及到這一題材,作家就會用自上而下的同情與憐憫、悲憤與控訴、人性與道德的情感標尺來掌控他們筆下的人物和事件,流露出一個作家必須堅守的良知和批判態度。”
也許正基于此,我們的“進城”題材中,往往少不了對“苦難”的表述。如陳應松的《太平狗》、《馬嘶嶺血案》,王祥夫的《花落水流紅》,羅偉章的《我們的成長》,荊永鳴的《保姆》等等,或寫民工被欺壓至絕境后的暴力反抗,或寫鄉村女孩為了物質利益淪為暗娼,或寫保姆全力照顧主人最后卻被非禮……作家全力展現的,是轉型期物質大潮沖擊下道德倫理的淪喪和底層民眾的無望和凄苦。底層生活的艱難和不幸的確是當前社會生活中值得重點關注的問題所在,為弱勢群體代言,傳達知識分子的責任感亦是作家這一職業的應有之意,然而,在以極端化的筆法宣泄和放大人物悲苦命運,淋漓盡致地展現肉體和道德淪喪的同時,我們是不是還有另一種可能,從平民人物的日常生活倫理出發,從人性的真實體驗出發,以一種平和細膩的方式去洞見“城市異鄉者”們內心那些幽微曲折細節呢?或許在某種程度上,這不但不會減弱對小人物的關懷,反而更能增添一些帶有人文色彩的溫暖。
對于小說《喬家夫妻》來說,作者想嘗試的,可能就是這樣一種以“平視”的視角去表現普通鄉村男女面對“進城”這一事件時的無奈、溫情和尷尬。主人公夫婦中,丈夫喬家良因為車禍失去了一條腿,不僅喪失了勞動能力,還欠下了三萬多塊錢的帳,于是妻子柳玉在村長的專門安排下,去省城做保姆掙錢。然而,喬家良一方面因為和妻子十分恩愛而不舍,另一方面也因為看多了村上進城后“墮落”的女人而對妻子不放心。在一次難得進城探望妻子的機會中,在妻子服務的大學教授家,在主人刻意為他們創造的獨處機會中,他們倆卻發現失去了曾經的溫存和默契,“夫妻間突然生出來的陌生,擦不去,抹不掉,彌散在屋里的空氣中”。于是兩人來到小區僻靜的花園里,在樹叢和草地間找到了鄉下野地里一樣的感覺,然而當“喬家良突然醒過來了,他笨拙而又使勁地把柳玉放在了長椅上”時,卻被聯防隊遇見,帶回了派出所。小說最后結束在喬村長對兩人“夫妻關系”的證實中,并未演繹出更進一步的矛盾,但主人公在面對“進城務工”以及“到城里探親”兩個事件所表現出的心態和反應,也從夫妻關系這一最基本的人性層面,折射出鄉村和城市兩種生活結構之間既有流動又包含對峙的復雜情境。
在傳統的鄉土社會,作為主要勞動力的男性,擁有著對女性和權威的絕對的自信,然而,喬家良因為失去了腿而喪失了進城務工的能力,必須由妻子取代他,成為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他的不自信,就來于此。不僅如此,妻子要去的,還是“能出去的都沒有回來”的城市,在一個工業經濟越來越占據主導地位的時代,農村已經慢慢被擠壓蠶食,農業文明在工業文明面前的弱勢也越來越明顯,喬家良的擔憂,不僅是在一個單獨的家庭里失去勞動能力和主導地位的丈夫的擔憂,也是傳統的“鄉土社會”面對現代化的城市生活時的自卑和恐懼。于是,面對遠在電話那端城市中的妻子,喬家良的沉默和生硬,亦是一種對不同世界的陌生感所帶來的失語。而這種自卑和失語,在小說表現得更為到位的,是喬家夫妻之間在一系列生活細節上心理和生理的變化。
作為一篇描寫夫妻情感的小說,“性”在作品中起到了貫穿始終的作用。一開篇,夫妻間的溫存就被村長喊柳玉去簽務工合同的敲門聲打斷。這可以看成是一種具有象征意味的情節,溫存的安定的農村家庭生活中,“進城”事件,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粗暴的闖入者,而對于這對平凡而貧窮的農村夫婦來說,面對這個闖入者,雖然有抵觸,但為了解決實際生活困難,卻不得不被動地接受。小說結尾處,喬家良在方教授充滿城市文明的家中,無法和原先一樣,接受妻子的溫存,即使在妻子溫柔地幫他燙腳后,他卻依然“觸電一般僵硬起來”,“一點反應也沒有”,這種抗拒并不是對妻子本身的抗拒,而是對妻子所處的城市環境的抵觸。在遙遠的農村,喬家良雖然失去了一條腿,但依舊對生活,對妻子充滿了生命的熱情,因為對于祖祖輩輩生活在土地上的農民來說,“鄉土”已經不再僅僅是賦予他們生活資源的土壤而已,農業生產方式從根本上決定了“鄉土”在人們精神深處的魔力,它已經成為他們生命力的來源,成為扎根的所在。
而進入城市,正意味一種“連根拔起”的“異鄉”狀態,“斷根”后的喬家良失去了生命的活力,而進入城市更久的柳玉,也時時在收拾完家務的深夜里失眠,“心里空得無根無底”,“城里的條件這么好,而且方家對她已經毫不生分了,為什么自己還那么念家呢?家到底在哪里?”對“家”的追尋,對“故園”的認同,是鄉土文學中永遠不絕的一脈,在《喬家夫妻》中,作者也精心設置了幾個細節,凸顯了“家”所帶來的歸屬感。首先是柳玉離家之前,喬家良為她準備的一個布包,那里面裝滿了喬家村后山上才有的一種香草,柳玉愛犯頭疼,只要嗅嗅這種香草就好了,喬家良怕她在城里犯病才特地備下了一包。而文末,正是柳玉對丈夫說的“你讓我帶的香草,我一直在用呢,挺管用的”這句話,使喬家良終于一伸手把妻子攬到了懷里,開始了分離后由陌生走向親密的第一步。其次,在他們走出方教授家來到花園中后,樹葉和情操的味道使人感覺像在鄉下野地里一樣,于是兩人開始進一步摟抱,然而卻依舊是生硬無話的,最后柳玉一句“家良,你就不想……家”,喬家良才仿佛突然驚醒,重新“找回了當丈夫的感覺”。
“家”這一具有象征意味的細節,在小說中,可以說是安排得有些刻意而直露了,這些不免刻意的情節所要表現的,無疑是作家對“鄉土”的價值取向,當鄉村遭遇城市之時,當工業化大潮的沖擊使無數農民背井離鄉之后,存活在他們內心的,不是看到現代文明的進步和便利后對農村的拋棄,反而是失去田園后的空洞和焦灼,是對“家”的依賴,是一條身體上“離鄉”和精神上“返鄉”的逆行之路。
這種取向的另一表現,就是柳玉與主人夫婦的關系。柳玉以她的溫柔淳樸贏得了方教授的信任和好感,并以特有的充滿樸實而熱情的鄉土氣息的方式,在中秋節的晚上,使幾十年關系不和的方教授陳老師夫婦“感動得眼睛淚汪汪”,并少有地和和美美坐在一起喝了點酒。這種信任和感激,換取了當喬家良來探望妻子時,方教授對他倆的體貼:他借故去學校加班,把“家”這個空間,單獨留給了喬家夫妻。和多數“打工”題材小說中城市鄉村之間激烈的沖突不同,以一種向善的道德指向,為我們重新開啟了一條填平“進城者”和“城里人”之間那條巨大的鴻溝的可能。
責任編輯 常智奇
潘盛 復旦大學中文系06級博士生,在《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文藝爭鳴》、《當代作家評論》、《南方文壇》等刊物發表多篇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