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冬天真是奇怪,大雪洋洋灑灑下了好幾天,雪之厚,是20年來所未見。我出去上街,從自行車上摔下來,腰跌得很疼很疼,只好臥床休息。此刻,我鉆在被窩里,靜靜地讀帕慕克的《istanbul:一座城市的記憶》。讀這樣的書,必須要等到家里無人了才行,而且還必須把書房的兩個門——一個通客廳,一個通陽臺——都關得嚴嚴實實,營造一種恍惚的感覺。而且,還要放一曲能讓人心靜下來的音樂。此時,電腦里播的是中國佛教音樂網上的《蓮花處處開》:
一念心清凈??蓮花處處開??一花一凈土??一土一如來
詞好,而且唱得也極好,非那般紅塵中人所能及。
帕慕克的這本書幾乎是自傳,從自己小的時候寫起,卻寫出了一個城市,一個民族的文化精神。
由于我是以黑白影象來理解這城市之靈魂,因此少數目光獨到的西方旅人的線條素描——例如柯布西耶,以及任何一本以伊斯坦布爾為背景、附黑白插圖的書都令我著迷。
其實,這話對這本書也非常適合。書的裝幀不僅非常雅致,紙張柔軟,而且所配大量的關于他家族,關于這座城市的黑白照片,都是那么讓人在寂靜中而神馳心往。
這幾年中國當代文壇出版了那么多的書,但沒有一冊能讓人靜下來,可以慢慢地去品味的。這真是無可奈何而又無限傷感的事。因為,我們的作家內心里攪動著太多的世俗,涌動著過量的欲望。而且在表達上總是追求過猶不及的效果,硬是筆下充斥著燈紅酒綠,紅男綠女,除了引發人的欲望,剩下的只有厭惡,厭惡。
一個人,應該是有靈魂的,而且這個靈魂各有各的不同,各有各的表達方式。每個人都有一個城市記憶,或鄉村記憶。有人的靈魂可以附著在一個城市上,有的卻只能附著在一個鄉村上。帕慕克的靈魂就在istanbul,并宿命地分成了兩半。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便相信我的世界存在一些我看不見的東西:在伊斯坦布爾街頭的某個地方,在一棟跟我們家相似的房子里,住著另一個奧爾罕,幾乎是我的孿生兄弟,甚至我的分身?!缓髲奈夷苡洃浺詠?,我對自己的幽靈分身所懷有的感覺就很明確。
這種幻覺一直充滿著《istanbul:一座城市的記憶》,甚至成為一個反復出現的幽靈。于是,伊斯坦布爾也就成為了帕慕克的城市,不是別人的,附著的是他的靈魂;但也是別人的,是人類的。因為我們作為讀者,同樣進入了這個城市,感知到這座城市每一個神經的悸動。
一念心清凈??蓮花處處開??一花一凈土??一土一如來
誰說不是呢?
但丁《神曲》開篇就說:“當走到我們生命旅程的中途,我發現自己在一片幽暗的森林里,因為我迷失了正直的道路。”多偉大的詩句!人只有迷失了,才會去尋找;人只有誤入黑森林,才知道怎么去天堂。有的人活到黃土里,也一直沒有找見自己,甚至連尋找自己的感覺都沒有。有人一出生就找見了,有人半途才找到。有人洗澡的時候,會看見自己的靈魂在飛,會感知到身體在燃燒。但冬天了,家里冷得很,只好去公共澡堂,從路上走過的時候,飄著雪花的小巷子里,似乎也飄著自己的靈魂。難道自己的靈魂就是雪花?踏雪尋梅,多好的意象,也是很好的音樂。但如今的城市里,去哪里尋找梅花?即便在古代,真正的梅花也不是那么容易見?!皦菙抵γ罚韬氉蚤_。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暗香,多好的意象。一個城市的記憶,也就是一個人留在這座城市的暗香。一個人的記憶,可能卻永遠留在他沒有去過的城市,或只去過一次,一次就足夠了。
暗香,如果有顏色,也應該是黑白。黑白是真正的顏色,是人靈魂的顏色。因此,我討厭紅色梅花圖,我喜歡的是墨梅。中國的文人真的是很厲害,他們早就知道靈魂是墨色的,他們的畫只有黑白,被人喚做文人畫。而現在的沒有靈魂的人卻把梅畫成紅的,而且是艷艷的紅。李賀說“鬼燈如漆”,多好的意象。有人說,別人是白紙上寫黑字,魯迅是黑紙上寫白字。真懂魯迅也。帕慕克也是黑紙上寫白字的。
抬頭思慮,看見墻上的一張海報,是從一位女士那里討要的,話劇《艷遇》的。我沒有看過這個話劇,但我非常喜歡這張海報,記得當時是從她辦公室的墻上揭下來,那時候屋外正是薄暮冥冥。一般人一想到“艷遇”,非大紅即粉紅,而這張海報上卻只有一段老墻,藤蔓扶疏,墻皮剝落,拐角處一女子依墻而立,幽幽的眼神,與畫面的氛圍很吻合,看著它,似乎我們與這位女子一起進入了老時光?!笆暌挥X揚州夢”,真正的艷遇就是這般幽暗而恍惚。而凝視這樣的海報,我們想起的城市只有上海,還有舊上海的張愛玲。
帕慕克說:“離鄉背井助長了我們的想象力,養分的吸取并非通過根部,而是通過無根性?!钡詈筮€是要落在一座城市上。帕慕克的城市就是istanbul。他說:“伊斯坦布爾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我依附于這個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牟宗三說:“我們人類的文化的恒久累積,就是靠著每一個人把他生命最核心的地方表現出來”,偉大的城市就是這樣的地方,可以讓許多人將自己的核心發現并釋放出來,并做到城市與人的共同輝煌。
當然,這是最好的結局。但是,卻也是很難實現的,對某些人而言,他們的心里有一個地獄,是任何人都無法進入的,也是任何人都無法超度的。城市,可以在無形中進入他們的靈魂,提升或被提升,但真正的大寫的人還是永遠無法被一座城市所滿足,他們的記憶遠大于一座城市。豈止城市,任何宗教也都無法慰籍他們那蒼老而幽暗的心靈。他們的人生信條天生就是:懷疑一切?!踔吝B懷疑都懷疑??鬃诱f,我惶惶如喪家之犬,真正的知識分子都是喪家犬,他們是沒有家的,我們焦慮躁動的靈魂經常無處安放。像帕慕克這樣有一座城市的記憶該是如何幸福。可是我們讀完《istanbul:一座城市的記憶》,悲哀地發現其實他也沒有從這里找到歸宿,istanbul只是一個記憶而已。
當然,有記憶也是幸福。魯迅說過,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他還說,一個人文章寫到讓人厭惡,比起毫無動靜來,還是一種幸福。
責任編輯 劉亦群
楊光祖 男,漢族,甘肅省委黨校文史部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F供職于蘭州市安寧區甘肅省委黨校文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