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前,第一次去海南,朋友帶我們走進一座紅茶館。迎面一色的雕花紅漆屏風,淺淺地立著幾張紅木方桌紅木椅。一位年輕的茶師朝一個盛著紅茶的玻璃罐里打氣,然后斟進一個個玻璃杯里,立刻像啤酒似的泛起一層白沫。我還是第一次嘗泡沫紅茶,里面可以加糖,據說,這是一種品茶的新時尚。
在萬泉河邊我們還品味了一種高山茶。女茶師著青花布裙,十指纖纖,細聲細語。面前放著一套細巧的紫砂茶具,她先打開一個鐵罐,用鑷子夾出一枝枝烏黑的東西,每個茶蠱里放上一兩枝。一個小巧的水壺坐在電爐上,滾沸后,倒進小茶盅里,那烏黑的小棍子立即展開,伸出一片片墨綠色的葉子。只聽茶師娓娓道來:這叫苦丁茶,產于高山云霧中,不僅健胃,還有平衡血壓之功效。茶色清亮,品一口,微澀,透出點清香。在茶師的宣傳下有的買了一包又一包。
這些,當時覺得很新鮮,不過在記憶里也只是一閃而過。
惟有十二年前在黃土高原的窯洞里喝過的,不,不應該說喝,而應該說是品過的罐罐茶,在記憶的深處,就像珍藏的酒,彌久愈香。
那是一方怎樣的土地,車近蘭州,一座座黃土嶺高聳在蒼黃的天穹下。肥沃的表土流失了,千萬年的沙痕、水痕在上面留下了一道道深溝。黃土高原的金字塔,哭泣著的,流著淚的。車在溝壑底下行駛,昔日的河流有的干涸有的流著鹽鹵色的污水,泛著泡沫。這里曾是古代游牧民族的棲息地,也是古戰場。當這方土地的主人被驅趕出去時,它就擁有了一個新的地名——定西。在被千年風雨切削過的斷壁上還可以看到粗大的松柏殘干,可見那時森林密布,水流清澈見底。
我們來到一座開墾過的黃土嶺下,梯田里一束束割下的菽粟豎立著,還有一片片紅火的蕎麥正待收割。地頭有一眼眼旱井,都有很厚重的水泥蓋扣在井口,還上著特大的鐵鎖。進得一個小山村,街道上鋪著長條青石板,在街邊也有一口口旱井,井口也上著鎖。我覺得有點奇怪:是怕壞人投毒還是怕牲口弄污了井水。到了一家小院,不大的院子里鋪著青石板,都向一口井邊傾斜,這是便于讓雨水流進井里。一排座北朝南三孔窯洞,每個洞口有一扇木格門,邊上還有一扇窗,糊著白綿紙。進得窯洞,雖沒有后窗戶,但里面還是很亮堂,空氣不對流,也絲毫沒有憋悶的感覺。
一位紫紅臉膛的長者,盤腿坐在炕上,手里端著一個紅泥小酒盅,正吱的一聲汲完最后一口。見來了一行外人,忙下炕,打招呼,讓上炕去。他抓了一把黑呼呼的茶葉似的東西,塞進一個鐵罐里,再拎起炕桌上的一個灰黑的水壺,倒進水,放到一個小酒精爐上燉著。這鐵罐很像水果罐頭,口上擰了一圈鐵絲連著一個把兒,外面早熏得烏七麻黑,不一會兒,水就咕嘟嘟滾了。他朝另外幾個空著的小紅泥酒盅里斟上黑呼呼的茶水,只一口就滿了。他也不開口,只一個勁兒地端起酒盅讓我們嘗。我端起一盅,一飲而盡,苦得直咧嘴。長者微微一笑:“得細細地品。”“大爺,這是什么茶?”“罐罐茶。”“苦得很。”“是。刨一天山回來,就想著吃一口。苦得有味。孫子帶回來的清茶,味太寡。”他不厭其煩地一盅盅斟茶一口口抿茶,還不時地嘖嘴,好像在品味陳年佳釀。小酒盅端在手里粗粗拉拉的,他說是用本地的紅膠泥做成。他指指墻上的凹坑,說過去給娃娃泥紅膠泥碗,晾干了摔不爛。這小茶盅比做碗可講究了,要兌上些個白粘土,才細發好看。“茶盅嘛,不比娃家的物件。是不,得講究些個。”于是我摩挲著粗拉拉的紅泥盅,感覺有點像半坡出土的紅泥陶器似的,頗幾分原始古樸的美。
我們邊品邊聊,他怕我們嫌太苦,吃不慣,下炕端來一筐黃面餅子,讓我們就著喝罐罐茶,說:“這雜面餅子味香,后味甜著吶。”我吃了一口,果然愈嚼愈香。他告訴我們,過去,這里沒有水,也很少下雨,成年價的不洗臉,一件衣服上了身,直到穿爛也不洗。一家人有一床被褥就是富家,大都只有一領草席,冬天在席下鋪上點干草,不脫衣服,囫圇擠炕上,這叫滾光炕。女人家走親戚時才用手指蘸點水擦一擦眼皮,一輩子從出嫁到離世,從來不洗一次臉。“可這里古時候還有樹林還有河流呀!”“是有來著,那是上幾輩的事了。我小時候上坡還能挖到草根砍到黑酸棗棵,你聽這地名:白楊岔、松川、榆木岔,到我這輩,這些樹已經見不著了。”
就像品茶要品到第三杯才能品出點味來,聊到這里,主客似乎已沒有了拘束,只聽院子里有了響動,大步跨進來個頭扎羊肚子毛巾的壯年人,后面還有婦女的笑聲。同來的鄉長說,這是村長,姓董。老董直說來遲了,來遲了,又回頭朝院里喊:“備飯。”他先摸著旱煙袋吸了幾口,斜著身子坐到炕沿,拿起一盅茶,一口飲盡。炕上這位長者,是他的爹,一早還去坡上開荒。他回來歇晌,別人才上山。一連幾杯罐罐茶落肚,老董的話匣子也打開了。過去沒有水,接點雨水不夠吃,喝罐罐茶一沒水,二沒柴,三買不起茶葉。他爹接過話頭:“那會兒也沒有茶葉,捋些個櫻桃葉、揪樹葉、野蘋果葉,曬干了當茶葉。”現在,學科學,各家院子里都砌了水窖。說著老董帶我們到院里,掀開井蓋,清凌凌的水能照見人臉。這樣的井難道過去沒有,他說,幾百年前這就吃水靠天,有水塘水坑水池,有錢的打水窖。這兒打深井幾百米也不出水。全村只有13個水窖,其中有5個是有錢人家的。這種水窖,不是蓄不住水就是天長了會臭。后來,來了水利專家,在后坡下發現了明代的水窖,里面用紅膠泥糊,還上胡麻油,砸得像水泥樣的不滲不漏。打那時候起,就在這里推廣。這叫丈二三頭清。“啥意思?”老董好像面對著學打水窖的新手,一一道來,肚子那段一丈二,裝水深度一丈二,上面不裝水的旱窖也得一丈二。三頭清是啥?窖壁裝水部分挖馬眼,十公分見方挖一個,一個水窖得挖500個眼,全用紅膠泥塞上。然后在窖壁上上紅膠泥,5公分厚,用木榔頭每天砸一遍,砸上一個月。再用胡麻、玉米熬成湯,抹在窖壁上,抹勻了。這就成了。還有一條,得把院子的地面硬化,鋪上水泥,要不,得下10毫米雨水才能流進一點,硬化后,下3毫米雨水,就能產生徑流,可以蓄上水。“打一個水窖得花多少錢?”“至少得400塊,80個工。”“這水會有臭味嗎?”老董說,三年得清一次窖,水就不會有發臭。
這時,他的兒媳婦來打水做飯,我就跟進了第一個窯洞,那里老董的老伴正朝一個大瓢里舀面,笑著說:“你們遠道來,沒啥好物件,鄉長說下了,你們要嘗嘗家常飯食,就拌懶疙瘩酸湯吃。”“好呀!”我欣喜地在灶臺邊看著。大鐵鍋里正滾著洋芋和一把酸菜,她舀了蕎麥面、扁豆面、玉米面在瓢里攪成稠糊,用一個鍋鏟鏟上一團,再用一根竹筷子抿成一條條,下到滾水里,就成一截截筷子粗的面條。這在黃泛區叫拌疙瘩,我也做過,就槍過來,拌了一會兒。面疙瘩滾上幾滾,再撒些玉米面,攪一攪,就成了。從地上的壇子里夾出些腌得黑乎乎的野韭菜,切成段,放在盤子里,算是一個下湯的菜。在這里,吃新鮮蔬菜,很難的。
這時進來個年輕人,是董大爺的孫子,他的穿著很時尚,牛仔褲,格子襯衫,黑皮鞋,大約是從縣城辦事回來。他到灶間端上一托盤熱騰騰的疙瘩酸湯放到炕桌上,先給爺爺面前放上一大碗。我要了一小碗。大家圍坐在炕桌旁,吸拉有聲,滿屋里飄著熱氣。我吃完了,坐到一旁喝罐罐茶。爺爺胃口真好,吃完一碗,又讓孫子添了一碗。吃完了,他把碗扣到臉上,伸出舌頭轉著圈兒舔。他的孫子看見了,不等爺爺舔完連忙把碗從他手中搶走了。剛才他告訴過我,過去,喝完湯,從不洗碗,一來沒有水,二來舍不得沾在碗上的糧食,舔碗,是祖祖輩輩的習慣。現在有了水窖有了糧食,再也沒有人去舔碗了。可是,可是,董大爺,他,今天,也不是因為沒有水洗碗,沒有足夠的糧食吃,而是出于習慣,在客人面前,在鄉長陪同的客人面前……他的孫子從爺爺手里奪下碗,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流露出窘迫。我連忙端起一盅罐罐茶送到大爺面前,笑著說:“你不是最喜歡品罐罐茶!”雖然我臉上帶著笑意,鼻尖卻一陣發酸,幾乎落下淚來。
大爺舔碗是出于習慣出于下意識,他說過,一輩子七八十年,都沒洗過臉,蓋過被子,有一床毛氈一家人裹在一條炕上,就過冬了。那時候,坡上的媳婦下河擔水,走了幾十里山路,回來的路上,摔了一跤,木桶磕在巖石上,一擔水全潑灑了。這媳婦沒臉見公婆,回來后就上吊了。好日子,也是這幾年才有。炕上有了被褥,身上有了換洗的衣服。天天能品到罐罐茶,過的是神仙日子。喝過湯,他們還要上山坡去修梯田,來回路長十里山路,得走兩個鐘頭。
我們端起茶盅,互相舉起,我們祝他們窖滿囤滿日子火紅。
這罐罐茶的真味,也只有董大爺能品出來。可新的一代已經喝不慣罐罐茶,也吃不慣水窖里的水,他們向往住在平原,喝自來水,品位別的什么茶。董大爺的孫子,喝著罐罐茶就像我似的,直咧嘴。他說,還是不勝清茶香,水也不勝純凈水甜。不過,他只是小聲說的,沒有讓爺爺聽見。
責任編輯 苑 湖
鹿子 曾在國內各大文學報刊發表散文、隨筆作品,現在北京某編輯部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