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二時許,有幸陪同省城文化界人士去木王國家森林公園游覽。我們一行二十多人從縣城出發,不時被沿途風光所吸引,時走時停,一路驚呼。省城的司機一上山路就心驚膽顫起來,時而愁眉苦臉,時而檢查車況,時而打起“退堂鼓”,等到“火燒橋”入園售票處,已是傍晚時分了。
這地方我來過,當地人稱椿木灣。二十年前的椿木灣蠻荒未開,人跡罕至,時有狗熊、野豬、錦雞之類出沒,偶爾還可一睹狼的猙容。有年盛夏再次路過椿木灣,我忽然記起許多傳聞。其一是說距離“椿木灣”林間小道不遠有一龍潭,深不見底,人一驚動,潭內黑水翻滾,空中電閃雷鳴,于是想去探個究竟。循了水聲,鉆進密林,越過一道矮小山梁,輕輕撥開眼前的樹枝,但見一條水帶自幾尊青黑巨石與裸露山體構成的罅隙中款款流出,剛柔相濟,妙趣橫生。遺憾天色將晚而沒能去成龍潭,揖別眼前的天然妙景奇觀,內心那種留連與向往是從未有過的。轉眼二十年過去了,當時的無名景,現在的相思崖,鷹嘴峰下土生土長的我,很想借此機會寫一點關于相思崖的優美文字。
此時月亮已遠遠地躲在高山背后,來回晃動的手電光照基本失效,密林中的夜色越來越黑,腳下的人行道已經模糊不清。沿途幾經周折的一行人都有些猶豫不決,而余處長和我最擔心的卻是米糧金礦垮壩事故的真實情況。我是個“悲觀主義”者,凡事都往壞處想。如果金礦那邊事態嚴重,那便意味著我們這次難得的旅行將半途而廢。余處長真不愧處理突發事件宣傳報導急務的老手,同樣心有顧忌,表面卻游興不減,還間或若無其事地笑著給我支支招。不知不覺中,眼前已是龍潭。
清流中整齊地安放著一行跳石,整個龍潭被夜色混合著高大樹木的陰影所籠罩。追云趕月般踏著跳石跨過潭口,沿潭左側逆水而上,匆匆前行十數步,站在潭邊的人造平臺上,借助手電光照,一潭盡收眼底。它不像傳說的那樣陰森可怖,諸多美的元素巧妙融合得讓人驚嘆。龍潭之美,美在清幽。繁茂草木掩映,幾乎密不透風,而絲絲新鮮空氣卻不時撲面而來,幽不生煙,清靜怡人,一切都巧妙組合得天衣無縫;龍潭之美,美在底蘊。山泉順著高龕石壁緩緩而下,悄無聲息而有飛瀑雷鳴之勢,找不見哪怕是絲毫的浮躁、淺薄、張狂與虛妄;龍潭之美,美在靈秀。狀如瓷盅,淡茶微漾,若淺斟慢飲,定然品出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余處長急忙舉起相機,我提醒說夜間拍照可能效果不佳。他遺憾地收了鏡頭,和我一起催促趕往相思崖。
夜色愈濃,溝壑狹窄,步道曲折,藤掛樹礙。行至相思崖下,美妙景觀與二十年前迥然不同。幾尊黑色巨石隱約在目,“吱吱”水聲時斷時續,卻怎么也瞧不見水的所在。朦朧中,小橋越過溝塹與斜立半空的棧道相連,可供兩人并肩通過。走上木橋,俯視橋下,水如二三尺白練,伴隨“吱吱”聲響,接連不斷地從山石罅隙里悠悠飄出,舒緩地劃過一道白色的柔美弧線,瞬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曇花一現,天地永恒,陰晴圓缺,莆葦磐石……如此種種真善至愛,居然被相思崖這桿自然生花妙筆從容勾勒得如此完美無缺。
山是水的軀體,充滿陽剛之氣;水是山的血脈,頗具陰柔之美。它們處于同一體中彼此消長,而對立統一運動的最終結果,卻總能造就一幅幅構思新穎,美不勝收,令人怦然心動的立體詩畫。面對自然山水之間的剛柔相濟和優勢互補精神,所謂的“人情世故”竟是如此自私偏狹、微不足道、蒼白無力,仿佛脆弱得不堪一擊。古今文人墨客,移情山水,忘懷自我,也許正因這種美的享受猶如高僧坐化,默默于含笑抿目之中重獲了靈魂的新生。
走出相思崖,到了四海坪,眼前豁然開朗。山高月小,夜似黎明,樹影婆娑。一片開闊濕地,水草青黃夾雜,上設一道簡易木頭浮橋斗折蛇行,水平伸向灌木叢的深處。一位女士奔上橋面,高興得手舞足蹈。其余的人就像天真爛漫的孩子發現了新大陸,或引頸仰望明月,或頻頻聳肩咋舌,或四周指指點點,或獨自默默祈禱,似乎個個醉得神魂顛倒。
懷著欣喜與不舍,驅車越過幾道山梁,晚九時許終于到了公園休閑中心,我們計劃第二天去看十里杜鵑、千年冷杉和萬丈赤壁,然而余處長和我擔心的事卻終于發生了。次日一點過五分,余處長和我馬不停蹄地星夜穿過四海坪,奉命提前半個鐘頭趕到了米糧事故現場,他便忙著接打電話。我不禁再次想起凡是錯誤的東西都可以找到正確的依據,比如“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進而想到自然山水之美,同樣很難讓一些目無綱紀、居心不良、為所欲為者立地成佛,洗心革面,而潑墨為畫,落筆成詩。
目睹米糧金礦事故現場的揪心慘狀,我的思緒迷茫在暮春清晨暗淡的陽光里,腦海里如煙往事而往事如煙總也揮之不去,甜美與酸楚交織成難解難分的夢幻,油然向往龍潭和相思崖的那份清幽與淡定,尤其思念四海坪那輪懇切清朗的高山明月。
包頭淘書
如今好書不多,價錢卻大得離譜。到了包頭,我忽然想起寧可做個曳尾涂中的縮頭烏龜,也不肯為楚王效勞的莊子,于是沿街逛那書攤,看能否買本可讀性較強,又有一點保存價值的好書。
眼前這包頭,舊有“水旱碼頭”之稱。這里古代曾是我國北方胡、匈奴、鮮卑、柔然、突厥、回紇、蒙古等少數民族的游牧地,后來以其溝通陰山南北的交通要道而聲名遠播。而今宛如一顆璀璨奪目的明珠,怡然鑲嵌在塞外的黃土高坡之上。也許我來得不是時候,又未能一睹“塞外西湖”的旖旎風光,隱約覺得周圍籠罩著某種遠去的遺憾。深秋的包頭城周,滿目蕭瑟,黃塵彌漫,陽光沒有了夏日的火熱,低矮的農家小舍零散破舊,而市內卻大道通暢,綠色花帶充滿生機,市容整潔可人。這涇渭分明的市內與市外的分界線,似乎是神州大地城鄉差別在包頭的悄然濃縮。見此情景,我不禁感慨道:
碧草四野無,高原一明珠。
包頭市容美,懷想牛玉儒。
回過神來想莊子,總想在包頭尋找一點文化韻味。當年王昭君出塞,遠嫁匈奴,曾在南海湖周圍草地上觀賞風景,正好有一群大雁從她頭頂飛過,后人便用落雁之容來形容昭君的美麗,這即使屬實也早已成為歷史。康熙年間的南海子碼頭“船筏林立”經濟繁榮,但那種興盛隨著歷史的變遷而早已風光不再。如今包頭的中華絨鰲蟹、黃河鯰魚、團頭魴(武昌魚)、秀麗白蝦等名貴水產名揚天下,可惜我等無暇一飽眼口之福。順了街道,胡亂轉悠,我的目的只為淘書。
沿街書攤不少,貨色品種繁多。有看相、算卦、地理風水等迷信書籍,有網絡下三爛的文學本子,有價賤質劣的影視光碟,有包裝過時的名人典籍,也有新近出版的刊物雜志。可是在林林總總的書刊里,總也找不著適合自己胃口的好書。這瞅瞅,那瞧瞧,循環往復地把書拾到手里又放下,幾乎沒有一個攤主纏人非買不可,臉上的表情就跟每個書攤的生意蕭條驚人的一致。此時我才真正明白,貿易中轉地位的商業文化對包頭經濟社會的影響深遠,而漢族世代相沿的“耕讀傳家,讀書識字”并非包頭文化的根。
邊走邊想,邊想邊看,自己原本不知道買本什么樣的書刊才好。看過四個書攤里的小人書,覺得非常有趣,但畢竟不適合我閱讀與保存。再說,世上最好的書,莫過于孔孟之道那樣的圣人書。可是誰都知道,圣人的書只可拿來研讀,日常拿它辦事百無一用。但不管怎么說,既然來了包頭,我還是要淘本好書帶上。我終于匆匆回過頭去,在最先去過的那個書攤上淘來一本2005年第十一期《雜文選刊》。說是在包頭買了一本書,其實不如說我僅僅是為了買下這期《雜文選刊·曳尾涂中》里的這段話:
“其實,知識分子何嘗不想宏圖大展?可是與生俱來的‘心比天高、潔身自好’的‘臭毛病’一發作起來,他寧肯曳尾涂中——只是在中國歷史上,就是這樣的機會也不多。也難怪魯迅筆下的狂人就看出吃人兩個字:一個連做烏龜都不肯的社會,除了用吃人來形容外,我們還能找到其他詞匯么?”
此文作者孫玉祥,決不是膽小如鼠的我。我佩服作者說這段話的勇氣和膽量,也暗自為自己時常曳尾涂中而深感慚愧。世間一旦缺少了說真話說實話的凜然正氣,消磨意志擾亂軍心的靡靡之音就會甚囂塵上,社會進步也會隨著文化的日漸頹廢而躑躅。
如今書如煙海,讓人眼花繚亂,書非淘不可讀也。一個讀書人如果連說幾句真話的勇氣都沒有,便很難想象其能夠淘得什么好書。我在包頭淘書淘得一段好話并非我僅只剩下一點說真話的讀書勇氣所致,而是花了三塊錢淘來了一絲讀書的快感,或者說這僅是一次“途中曳尾”而已。
責任編輯 劉亦群
劉萬成 曾發表散文、隨筆多篇。現供職于商洛市鎮安縣委宣傳部副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