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陜北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中華民族文化”。埃德加·斯諾的這句話,讓我這個土著的陜北人琢磨探究了好多年,才漸次得以明白。
地域猶似生命,文化便如這個生命的品質和性情。那陜北文化就是一條體魄硬朗、品性敦厚、心志堅韌、底氣旺盛、后勁充足,終究會將苦日子過得殷實的漢子。它的偉大在滔滔的紛繁歲月里愈來愈顯得兀立起來。
文化在陜北首先是一種稀釋苦難的良藥,遭遇不測災禍,誰不心沉如磐,男人們走進高原深處,爬上山頂兒,張望許久,嘶吼般唱幾聲,便會如釋重負,心緒陡然爽朗開來。婆姨人盤坐山野墳堆前,吟唱哭訴幾次后,性情也就會變得剛硬豁達,生活的艱難在比值上就悄然地減淡了許多。“發一場山水沖一層泥,別一回親人脫一層皮”。這種精神的蛻變時時刻刻在這方古老的土地上進行著;“千年老根黃土里埋,太陽落山還出來”。如此言不明的悟覺也常常纏繞在陜北男女的心頭。“信天游”這個帶有十足禪意的東西,在群佛打坐般的黃土地上誕生、蔓延、繁茂,那是物事演化的注定和必然。
文化在陜北,又是一服精神亢奮劑:心旌搖曳的村姑,不能實現自己的夢幻和喜好,便緘口不語地將滿懷情絲傾注于靈巧的指尖上,犁剪出包羅萬象的窗花花,繡納成美奐美倫的鞋墊兒,她們的心靈底片就平添了無限的色彩和趣味;訥于言表的后生,滿腹曠志,一腦馳想,難以在現實中展示,無法與具象生活接軌,便酵發成鼓滿大碗嗩吶的韻律,愴壯悠深,撕心裂肺,便凝聚成銳力,貫通于錘鏨,托生成石獅、石龍、恒立于浩茫塵寰;歷盡煎熬的漢子婆姨們,年齡大小不限,高低胖瘦均可,老弱病殘無妨。每逢過年,遇著喜慶,全都一改常態,拋開愁煩,著魔酒醉般轉九曲、扭秧歌、打腰鼓、跑旱船……將企盼寄花傘旋飄成祥云,沸騰在高原的正月,飛燃在男女的心間;把希望托彩扇翻舞成渾然罡風,振蕩著人們的靈魂,爽朗著黃土地的乾坤。“老羊皮襖毛磨完,又頂被子又頂氈,一把把酸棗頂一頓飯,過不上好光景心不甘。”攔羊漢哼唱出的這些字句,誰說不是人世間絕無僅有的一種浪漫和樂觀呢!
文化在陜北,還是一劑調理血色的中草藥:生命行經世間,酸苦悲凄在所難免,何況是山禿荒又陡,少雨黃風吼的不毛之地。惡劣的生存環境,外加于陜北人的愁苦就如遍地的溝梁峁岔,是抬腿相遇避之不及的。除必鑄就堅韌的心態、耐挫的意志外,那超凡出世的氣量、豁達脫俗的素養也是需鍛造修煉的。山野廟會、說書唱戲、抽簽打卦、焚香敲鐘,宿命的東西遍地叢生。不否認它是一種封建的精神麻痹和落后的文化殘碴,但也得承認陜北的迷信活動,更多蘊含著的卻是艱攀時的迂回,喘行時的緩沖,心浮時的沉定,神迷時的梳理和持續生存的精神支撐。星羅棋布的那些鄉野寺廟的山門石柱上,多刻有如下詩聯: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觀西天云卷云舒。受此類文字的熏沐,生活在山皺子里的那些數不清村落莊院里的看似木訥遲鈍、粗皮土臉的莊稼人,滿腦子裝著的大都是一些不遜于智者圣人的哲思慧想。陜北文化的深邃厚重如陽光空氣般彌漫,滋潤著千萬年的薪火相傳,孕育了無數代的繁衍奮爭。
“陜北自古就是一塊神奇的土地,每一座山,每一道梁,每一個村莊,每走一步,都有如詩的文化傳說”,當代著名作家陳忠實的這段文字,無疑是這方萬山云堆,黃河九曲古第土地的一個精神概論。不是么,地酬天擇,炎黃民族的根系盤植于這里,中國共產黨的壯大,新中國的誕生這里充當了最佳的溫床,給予了最關鍵最長的生長成熟期。
人類流走進日新月異的高科技時代,陜北文化——“延安精神”仍然是中華民族發展振興、崛起于世界強盛之林的一脈主要根系。就連深藏于地腹的各種能源,許是冥冥之中上蒼點化,在祖國建設最需“充電”之際,如雨后春筍般頻頻破土顯世,為“巨龍”騰飛輸送著一定的熱量。
陜北文化,是跋涉焦渴時的一泓泉水,滋潤著永不枯萎的心志;陜北文化,是旅途饑餓時的一把煮黃豆,支持起負重不垮的靈魂;陜北文化,是生活湍流中的那根巨木,托扶著歲月的企盼和希望;陜北文化,是夏夜里父親蹲在碾盤上癡望的星空和那鉤彎月,讓焦慮得以淡化,使煩躁變為寧靜,賜心室于遼闊、爽朗、空靈、舒雅;陜北文化,是初春時母親挖野菜跨過的那條小溪和山畔上那株粉紅的桃花,化艱辛為浪漫,變枯燥成樂趣,激思絮為飄飛、曠怡、悠遠、深厚……
陜北文化:退則修心養家滋日月,進則健神強國濟天下。
文化陜北:那是一把外形拙鈍、實質鋒利的寶劍,在布滿荊棘的最荒蠻之地,也總將會劈出一條命運的通達之道的。
責任編輯 苑 湖
林蔭 陜西作協會員,出版有散文集。曾在全國多種文學報刊發表散文、隨筆作品數十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