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信箱已無效

有些事情，如果我們無法解決，那就學著忘記；如果我們不能忘記，那就學會勇敢地面對。

相繼辭了好幾個家教后，媽媽終于不耐煩，劈頭摔給我一句：有能耐自己找去!

我背起書包，也不理她，徑直去了家門口的大學。在一個幾乎被家教廣告擠得無法呼吸的布告欄前，我站定了。漫不經心地一張張看過去，轉到布告欄另一側的時候，我終于停下來，微微地將嘴角上翹到四十五度。

按啟事上的地址，我找到一幢陰暗潮濕得可以做地下室的老樓。爬過三層咯吱作響的木樓梯，再穿過一條暗得只能看見白色門牌的長長的走廊，在靠窗的盡頭，我停下來，抬手敲了下門。開門的是個足足高我一頭的男生，我沒說話，只瞥了一眼他胸前戴著的校徽，便又微微地將嘴角上翹到四十五度。像那則簡潔的家教廣告上畫的那樣，我極放心地伸出手去，握住他穩妥結實的大手。

陳思的英語課果真上得清透明朗，連聲音都是干凈利索，永不拖泥帶水的那種。而且，他笑起來的時候，競ｓ也和我一樣，會有恰到好處的四十五度，只是那笑里，少了我的冷漠和孤傲，而多了一份看一眼便會讓人心生感動的溫暖與真誠。

我再也不會像往常那樣，在家教老師已經在書房里等了足足半個小時之后，一邊在浴室里磨磨蹭蹭地洗澡，一邊還大聲地唱歌?；蚴窃诶蠋熤v得那么拼命那么興奮的時候，用鉛筆刀一根一根地修剪自己枯黃的發梢。要么就是在媽媽借故端茶倒水進來視察的空當里，接二連三地打呵欠，伸懶腰，將他們的臉氣得發青。常常是晚上陳思還沒有來，我便已泡好了一杯上好的碧螺春，端坐在書桌前，安安靜靜地等著他了。他總會提前來10分鐘，和我聊一些校園里的趣事。我看著他很生動的眉眼，有韻律地開開合合，常常是等不及他講到最樂不可支的地方，就笑彎了腰。這種從心底里流出來的快樂，是從爸爸搬出去之后的兩年里，從沒有過的。甚至偶爾碰到爸爸回來，低聲下氣地求媽媽離婚時，我的笑聲都不會中斷。

那一陣子，我的英語有了很大的進步，竟然可以和陳思磕磕絆絆地進行簡單的對話了。所以當課結束的時候，我便可以以此為理由送他下樓，或是回學校。偶爾兩個人也會走遠一些，去海邊尋一塊靜寂的沙灘，聊聊一年半后我的大學，他的工作。說這些的時候，他喜歡用英語，只是提到我，他會用一種有陽光味道的愉悅嗓音，慢慢講給我所。而關于他自己的故事，則是輕描淡寫地用極快的語速一筆帶過。都是不喜歡打聽別人故事的人，所以我也從沒有請他放慢一些速度，好讓自己聽得清楚些，再清楚些。我只是隱隱地感覺到，陳思其實和我一樣，也是個不快樂的孩子。

高二的課程一天天地加重。我常常會做一些亂七八糟的夢。夢見瘦小的自己，躲開外面吵得幾近將人淹沒的喧囂，一個人在教室的角落里，拼命摳地板上的小洞摳著摳著，手指便再也拔不出來。我聲嘶力竭地哭著喊、爸爸，卻看見爸爸和媽媽正在不同的角落里，神情漠然地各干各的事，任我將手指磨得鮮血淋漓。

偶爾也會夢見高考。老師都收卷了，我的答題卡上還是大片的空白。我死命拽住監考老師的衣服，求他等我10分鐘，就10分鐘。而抱了一大捆試卷的監考老師，卻啪地打掉我的手，揚長而去。

我把這樣的夢用英語斷斷續續地講給陳思聽。他拍拍我瘦削的肩，沒說話，卻蹲下身去，撿了兩塊石頭，埋進沙里。正是漲潮的時候，一個浪一個浪地打過來，很快將腳下的沙子帶走，露出了剛剛埋下去的石頭。陳思說，小漁，自己動手，再將石頭埋進沙里去。我卷起袖子，努力挖了一個更深的坑，然后將石頭重新覆蓋。可是片刻之后，沙子有很快她流走，石頭又慢慢顯露出來。執拗地與海水斗爭了四五次之后，我終于選擇了放棄。陳思蹲下身，幫我撫撫被海風吹亂的頭發，說：小漁，你很聰明，也很堅強，知道事情無法解決的時候，該怎樣去做，是嗎?看著那兩塊無論如何也不肯屈服的石頭，我努力地搖頭，又努力地點頭。

春天到來的時候，爸爸終于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由，在這座城市的另一個角落，無拘無束地去經營真正屬于自己的幸福。周末他會去學校里，開車接我回那個陌生的家。讓一個陌生的女人做滿桌五彩繽紛的菜給我。他還拼盡全力地奔波了半年，幫我聯系了英國的一所私立大學，準我低著頭，慢慢撫平手中的忘憂草，說：陳思，對不起。不，小漁，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抬頭看著陳思憂傷的眼睛，終于知道，陳思永遠不會再給我上課了。

幾個月后，我又開始無數次地爬那幢樓梯，穿著很鮮亮的衣服。在三層的樓梯口，我總會下意識地停一停，而后再繼續爬兩層，回自己的宿舍。

我給陳思發了很多封郵件，告訴他，謝謝他一年多不辭辛苦地教我英語，謝謝他陪我走過那段最孤苦無依的青春歲月，謝謝他溫暖的大手，謝謝他在沙灘上給予我的啟示，讓我明白：有些事情，如果我們無法解決，那就學著忘記，或是掩埋；如果我們不能忘記，那就學會勇敢地面對……

每個周末，我都會回家，周六的晚上，陪著媽媽，周末的晚上，去找爸爸。每個周末，我也都會看信箱。那封信我發了十幾次，又收到了十幾次退信。退信里用英語寫著：您發送的信箱，已經無效。

我把那封信打印出來，折疊好，放在最隱秘的角落。這次，不是像陳思說的那樣，忘記，或是掩埋；而是清晰地，刻在心底。

編輯 知 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