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的過程中,甩掉的東西會比擁有的還要多。但那留在記憶深處的,無論是關于別人的還是自己的,都是最寶貴的。
文理分科時,我很小心地進了文科班。說很小心是因為有很多人反對,而我當時革命意志比較堅定,堅決要獻身于文科班,所以就進去了。在各路反對者中,我爸最兇,說什么官場險惡,人心叵測等等的理論,我說文科班和官場人心有什么關系。我爸爸說你這孩子不知道啊!學文的基本上只有走官場這條路才走得好啊。我說:“一點也不明白。”我爸就講他的歷史,原來我爸也學文科,而且夢想當官,無奈仕途坎坷,手腕掰不過人家,被人掰了回來。我聽了之后感到非常氣憤,就拼命打籃球鍛煉手腕,以備不時之需。
不過文科班倒不比官場,因為會打籃球的不多,手腕普遍較軟。后來發現了個手腕特別軟的,是個女的,看到籃球都要暈過去了,還好意思說以前打過籃球。每次我這樣說她,她都會反駁:“就因為以前打過籃球所以今天才會害怕呀!”而且是一臉的委屈。
這女孩叫盈,我和她好幾千天以前就認識了,同學了好幾年,差一點就同桌,幸運的是中間有條過道就沒同成。說幸運是因為初三時我發現和她同桌的男同胞飽受壓迫,遍體鱗傷。不知她是哪個門派出身的,小小年紀這么厲害,所以我對她一向畢恭畢敬,以免遭滅頂之災。她也很領情,沒對我采取什么軍事打擊。
往后我的日子過得跟我們學校的自來水一樣,浪費得驚人,所以學校就十分不好意思地每到下課時就停水,一上課就來水。而我也不好意思地每到下課就把日子過得有模有樣,一上課就弄得不成樣子。其實也沒有很不像樣,就是人家抬頭的時候,我趴在桌子上,人家低著頭的時候,我東張西望。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來叫盈給我改變了一部分,再后來就是全部。
我趴在課桌上目不轉睛地看著盈在做筆記做得一絲不茍。現在是數學課,數學老師又在婆婆媽媽噦噦唆唆把數學講得跟外語一樣,以為我們學文的都是些傻子,她會很認真地告訴我們二加三等于五。每次上她的課我都會被催眠,因為她總是講一些二加三等于五的問題,而且要我們記筆汜。但盈今天精神抖擻,筆記換了一本又一本。我佩服得目瞪口呆,專心致志地看她頻換筆記本,1分20秒后她終于停下來,從中撕下一張紙,手執筆,把自己的胳膊擺動出很大的幅度,揮了些東西在上面,我估計不是什么好東西。盈把紙豎起,上面寫著:數學老師正在看你。然后我就用左手捂住肚子,右手一撐桌子站起來說:“報告老師,肚子痛,想吐。”老師揮了揮手示意我出去,盈在那里笑得簡直要撒手人寰了。
回來以后,我問盈:
“我說你上課怎么老走神啊?沒事你不認真記筆記看數學老師干嘛?”
“我說你這人怎么這么沒良心,我幫你通風報信你還來怨我?”盈學著我的口氣,“你趴在桌子上的時候怎么老那么全神貫注,你就不能偶爾走神抬頭看看老師有沒有看到你在做白日夢啊!”
我說你這提議不錯啊,那我就借來用一用好了。
盈說你怎么這么弱智,這么簡單的問題還用我教。不過我這人就是待人平等,什么傻瓜呀、笨蛋呀跟我學習一律要交學費,要不就是瞧不起人家了,你說是吧?
我心想她最后這句話真是夠惡毒,回答難度極大,索性不回答了。
沒想到這小妮子不依不饒,說:“要不,叫聲師父也行,我沒意見的。”表情特無辜。
我說:“起碼我也是個堂堂的中學生,你讓我叫我就叫,那豈不是很沒面子,至少也得我叫你一年師父,你叫我10年哥。”
盈說沒意見。
我想進攻果然是最好的防守,又占便宜了。10秒鐘后,盈大叫抗議。
我說抗議無效,維持原判。真的沒想到這小妮子就這么服從了。
以后她就很委屈地頂著這個“師父”的名號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我心想,受壓迫的日子終有一天會過去的,日子就在我受壓迫的時候慢慢地過去,像我的書一樣,盈生氣或高興的時候會拿書砸我,一般是我的書。砸完后,會非常過意不去地要我給她買東西吃,搞不懂她什么邏輯,盈說砸你很消耗體力的。
后來我就和盈一起上學,不是有時,而是每天。想起初中物理老師拼命要我們記住的那句話:質量越大的物體引力越大。還說這話是個科學家說的,我覺得跟真理一樣,不敢忘記。只是最近我發現個問題,就是無論在體積還是在質量上盈都不能與我們班主任抗衡,但我不得不承認盈對我的引力確實要比班主任大。真理都這么容易被推翻,我想這也可以成為我進文科班的原因之一。
不幸的是,文理都要高考。就像校長在一次全校大會上深沉地說的那樣:“你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第一次感覺校長的話無懈可擊。
那次全校大會盈來晚了,找不到座位,就坐到了我旁邊。
校長在臺上清了清嗓子,挺了挺腰,開場白是:“同學們——”聲音雄厚得跟一戰后美國的經濟一樣,而且有增無減,大家目瞪口呆,以為校長最近在學美聲,所以都紛紛鼓掌。估計把我們校長弄得一愣一愣的,以為自己已經在氣勢上征服了學生,心中頗為得意,后面的話恨不得唱下去。大概有了這個想法以后突然變得聲情并茂,激越高亢。盈看來吃驚不少,緊張地問:“咱們校長怎么了?”
在校長終于不負眾望,成功地結束了他的講話后,臺下掌聲雷動。接著,一位狀元說了幾句在我們校長看來有意義的話,他說:“高三是必須努力的,我那年寫了十萬字的作文,看了二三十本書,做了幾十萬道題目,每天基本睡四個小時,事實上睡得少并不可怕,關鍵是要有規律。”
我說估計我要每天做1000道題目到高考才能有他這個進度。盈說她想她也是,事實上論成績盈是不需要這樣的,因為她偶爾會考年級第二,一般情況是第一。而我論名次是盈的四五倍,不好也不壞,一般不會出現特別刺激神經的那種。所以這個論名次是我的四五分之一的人就很有脾氣,時常提醒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偶爾施加點暴力。我想如果她是我媽就會擰著我的耳朵吼,幸好她不是,因此她只是拿書砸我,仍然用我的書。
很感激盈,除了她用我的書亂砸的時候。
接著大家便在為第一次摸底考試摧殘自己,我想班主任看到了一定會很感動。
時間的速度不知是誰掌握的,總之不是我,而且我常常感覺它會偷偷跑快,比如說,這次的考試轉眼又到了。
考試進行了兩天,沒什么感覺,接下來是等成績的時間,我已經麻木了,不關心時間的速度,就和盈東拉西扯找東西吃。感覺盈吃東西不像以前那么爽,原因不明,沒待我調查,一摸的成績就下來了。我的成績基本上還不算一蹋糊涂,只有半蹋糊涂,我知道我努力了,只是成績讓我知道很多人在拼命努力,所以我想我要非常拼命地努力了。
盈和我是患難與共的,因為我在第一名沒有看到她名字,第二名也沒有,我覺得既然她沒有讓我在前兩名里遇到她的名字,一定有她的理由,所以就不看了。在教室里遇到盈,她看到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次考得很差,我要轉學了,壞成績是導火線,根本原因是父命難違。”她很輕松地笑著,結果卻是淚流滿面。
我當時想怎么和挨了子彈一樣,雖然我沒挨過子彈,但是感覺意外,突然呼吸難過。
大約很久以前,盈對我說過她爸爸要給她轉學,只是她堅決不從,此事不了了之,沒想到現在死灰復燃了。不過在盈的爸爸看來應該叫東山再起。
我說你不要哭,又不是以后不可能再見面了。盈就笑著說就是因為以后我們還要見面所以我才哭呀。我說你最好給我說清楚你這話什么意思。盈說是激動的。
雖然她的答案很不充分,但因為她要走了,所以我就放過她了。
時間是個可怕的東西,那天下午我一直盯著手表看,怕時間趁我不注意跑快了。在我的密切監視下,手表沒有耍花樣,但我想時間有,因為一下午很快就過去了。
盈走時我去送她,我是不喜歡那種場面的,但又不想盈離開這學校時最后沒看到我,或者說盈離開這所學校的時候最后我沒有看到她。還有一大堆人來送她。她站在那里,看了看我們每一個人,看我的時候花了總時間的二分之一。然后說她要走了,她沒哭,轉身,走,上車,車開動。我一下子就覺得怎么這么別扭,空虛,失落,難過,鼻子和眼睛一起呈酸性,心里堵得慌,不想她走,就追她。追了大約50米,車停下來,她下車,又淚流滿面,才發現,盈的哭泣是沒有聲音的。她說:“什么事?”我說:“基本上沒有事。”
盈滿臉淚水笑著吸了吸鼻子說:“就知道你基本上沒事。”很復雜的表情。
她停了一會說:“我們分兵突擊,各自為戰,在大學匯合。”
我說:“可以,只是這么關鍵的話你怎么現在才說。”
盈說:“我怕我哭出來呀!”然后她看了看手表說時間到了,她要走了。
我笑笑,點點頭。
她也是。
我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沒離別就沒有重逢,是魚,就一定要待在水里,盡管這里缺少陽光,令我們窒息,但我們仍要努力等待,直到魚躍龍門的那一天……
編輯 洛 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