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愛是藏在水下的冰山

不知是因為相交已久的聲音，還是那似曾相識的面容，就在那個午夜，周雙玉坐進了陸家寶的車——雖然那一刻，她對這個男人還一無所知，卻決定毫無保留地去信任他#65377;實際上，在以后的十幾年里，無論何時何地，她始終都無條件信任著陸家寶，如她彎身坐進他車里的那一瞬間#65377;

多少故事在周末的午夜上演

第一次遇見陸家寶的時候，周雙玉19歲，那時她正在電臺兼職主持一檔午夜普通話節目#65377;其實，她一年前從內地考上香港城市大學經濟系，雖然獲得全額獎學金，但是面對身邊本港同學的gucci手袋#65380;y3帽衫和時不時的短期旅行，周雙玉不得不在課余時間打幾份零工，來維護一個女孩的攀比心和虛榮心#65377;

這幾年來香港發展的內地人越來越多，大部分本港臺都會在某個時段，特別推出普通話節目#65377;因此，每個周末的午夜，周雙玉都會坐在旺角的電臺錄音間，來安慰那些遠離家鄉的天涯客#65377;

每次節目結束，周雙玉便與男友一起去附近的大排檔吃夜宵，然后乘坐末班巴士回學校#65377;男友是成都人，在香港城市大學讀書，比周雙玉小兩個月，卻比她高一屆，每逢周雙玉做節目，他都會早早候在電臺門口，接她下班#65377;一個周末的午夜，同樣是做完節目，他們坐在大排檔里，照例是一碗牛雜面，一碗魚蛋面，她一邊吃，一邊講著做節目時的趣事:“今天導播接進一個男聽眾的電話，自稱叫陸家寶，原來就是每周都送我花的人，想不到他的聲音倒蠻好聽的#65377;”“他說他也是衡陽人，離家很多年，夜里喜歡聽宋祖英唱歌#65377;你想，這歌在香港哪里找去，最后我干脆現場給他清唱了一段#65377;”男友津津有味地聽，一邊把周雙玉愛吃的魚蛋夾到她的牛雜面里，一邊瞟著時間，生怕錯過末班巴士……

不知道為什么，很多年后，周雙玉都會記得這個夜晚#65377;一碗牛雜面，一碗魚蛋面，她大說大笑，而他給她夾魚蛋#65377;香港6月濕潤的海風，夾帶著幾分莫名的憂傷和叵測，吹拂著這兩個離家的年輕男女#65377;

周雙玉常常想，如果沒有陸家寶，她一定會和他一起畢業#65380;找體面的工作，然后組合個家庭#65380;生小孩……他們或者留在香港打拼，或者回到內地尋機會，無論怎樣，慢慢地她也會像那些香港女人一樣擁有gucci或lv手袋，像全世界女人那樣感到幸福#65380;滿足，也許還有……乏味#65377;

然而，有一次周雙玉剛做完節目，準備離開時，依然有人送來一捧白色的玫瑰，上面夾著一張海藍色紙條，寫著:“希望你永遠快樂!”署名陸家寶#65377;

不知不覺中，陸家寶進入了周雙玉的生活#65377;雖然，他再沒有打進過電話，但是每次做節目時，周雙玉都相信，有個男人此時此刻會坐在車里，聽自己的聲音穿越時空的界限，和這座城市陌生的人們聊天#65377;每當節目的最后，她都會特意為那個叫陸家寶的男人播放一首歌，她從未說過，但她相信他一定知道，那些歌是為他而放#65377;

幾個月后，男友回南京過暑假，因為電臺不希望臨時找人頂替，所以周雙玉留在香港打工#65377;深夜，她獨自一人走出電臺大門，一輛灰色車子緩緩停下來，車中人搖下窗，探出頭笑:“送你回學校吧#65377;”

周雙玉一怔，竟馬上識出那聲音#65377;

不知是因為相交已久的聲音，還是那似曾相識的面容，就在那個午夜，周雙玉坐進了陸家寶的車——雖然那一刻，她對這個男人還一無所知，卻決定毫無保留地去信任他#65377;實際上，在以后的十幾年里，無論何時何地，她始終都無條件信任著陸家寶，如她彎身坐進他車里的那一瞬間#65377;

她從未懷疑過這分信任，而陸家寶也的確珍惜并享受著這分信任#65377;也許，在一個人人戒心十足的世界，對于周雙玉這樣的女人，尤其需要全力以赴地投擲一分信任，可以讓她在無數個潛藏著算計和寂寞的深夜，從心底感受到一種安全#65377;即使在大部分日子里，陸家寶并不在身邊，這種安全感也如此強烈，讓她覺得生活變得溫暖輕松#65377;然而，她卻從來沒有想過，假如沒有這分信任，又或者陸家寶早早便辜負這分信任，她的生活反而會變得更簡單#65380;更容易#65377;

女兒般的驕縱里等待地久天長

陸家寶比周雙玉大20歲，他喜歡帶她去半島飯店喝下午茶和紅酒#65377;而周雙玉從來沒有體驗出不同年份紅酒的妙處，倒是常常喝到醉，實際上，后來她鬧酒的壞毛病，就是那時落下的#65377;但是陸家寶從不在意，任她去糟蹋那些酒#65377;其實他根本不需要一個能與他共同品酒的女人，他的太太本身就是香港頗有名氣的紅酒品鑒家，連他對紅酒的了解，都是源自太太的影響#65377;實際上，他更喜歡周雙玉這樣的女子，用無知無畏的精神，去挑戰甚至糟蹋那些高雅傲慢的規矩#65377;

暑假結束，男友回到香港，然而一切已成定局#65377;這個癡情的純真男子離去時，把三只gucci手袋狠狠摔到周雙玉身上#65377;周雙玉冷冷地看著哭泣#65380;咒罵的男友，就在一個月前，她還夢想著攢錢買一只名牌手袋，而此時此刻，這些東西對她早已不足掛齒#65377;那個男子永遠不明白，周雙玉的背叛其實與手袋無關#65377;

陸家寶從來沒有帶周雙玉進過精品店，也沒有為她買過任何名牌，除了去半島飯店，他只帶她去做兩件事，一是看馬#65380;賭馬;二是看樓#65380;買樓#65377;陸家寶有興趣的不是半山的豪華別墅，而是沙田#65380;西貢或者元朗的公寓房，一買便是三四個單位，他教周雙玉怎樣看準地段和樓盤，也告訴她，擁有屬于自己的一套房子才是人生的第一個目標，而不是那些下一季便打折淘汰的名牌垃圾手袋#65377;

有時候，周雙玉覺得陸家寶是把自己當作女兒，而不是情人#65377;他為她在外面租房子，負擔基本的家用，卻不給她現金;他寧愿每天接送她去學校，卻不為她買車;他幫她報名參加培訓班，比如法語#65380;鋼琴#65380;插花，個個價格不菲，卻從不送她名牌衣衫#65377;其實，對陸家寶這樣的男人來說，付出金錢才是最簡單#65380;最便宜的途徑，然而他為了周雙玉，竟愿意冒著被誤解的危險，!擇另外一種無比麻煩的方式#65377;

雖然周雙玉未必了解陸家寶的心意，但決不懷疑他對自己的感情，她甚至從不計較他的婚姻，因為她堅信，終有一天他會對自己宣布:“雙玉，我們結婚吧#65377;”她其實一直安靜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臨近畢業，她甚至找到一家本港公司實習，準備與陸家寶天長地久下去#65377;

丑過鬧過，依然愛著

直到有一天，陸家寶過生日，她親自下廚煎牛排#65377;誰知晚上剛過9點，陸家寶的電話便不停地響，原來當晚他太太也邀請親朋好友在家為他辦生日派對#65377;周雙玉立刻陰下臉來，不許他回家#65377;經過一番糾纏，陸家寶還是離開了，周雙玉甚至沒來得及把為他準備的生日禮物拿出來#65377;

于是，周雙玉在香港的最后一個月，變成一生中又可笑又不堪回首的一出鬧劇#65377;她最后通牒陸家寶離婚——發瘋抓破他的臉;半夜給陸太太打騷擾電話;灌完紅酒，蓬頭垢面在陸家門口大鬧;把寓所里所有的玻璃器件摔碎……但，陸家寶依然沒有離婚#65377;

學校畢業了，周雙玉只好黯然離開香港，陸家寶開車送她去機場，滿臉的傷痕#65380;疲憊和無奈，她摸摸他的臉，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嘆口氣，留下兩跡淚痕#65377;那一瞬間，她相信他還在愛著自己——即使在她那么丑過鬧過之后，依然愛著#65377;

心如止水只因沒有風的消息

3個月后，周雙玉更換了一切聯系方式，來到杭州，在一家證券公司工作#65377;稍微穩定下來，她便在杭州四處看房，用在香港打工的一點積蓄，買下西湖邊一座小小的舊閣樓#65377;不知為什么，她覺得只有在一座城市真正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這座城市才不再陌生，她才不再僅僅是一個孤零的過客#65377;

有時，她躺在閣樓上，看著西湖中的月光倒影，偶爾會想起香港的旺角#65380;半島酒店和陸家寶#65377;雖然在香港生活了4年，但是對周雙玉來說，那座城市只是她生命中瞬間即逝的影子，陸家寶也是這樣一個影子，刻骨銘心，但永不歸來#65377;

一年后，西湖周邊地區改造，周雙玉那個小小的閣樓居然拿到不錯的補償金，她立刻又在杭州和上海買了兩處房產#65377;在陸家寶的調教下，周雙玉買樓的眼光又獨到又準確，恰恰趕上內地這幾年房價暴漲，很快她的這兩處置房，價格已翻幾番#65377;

從那時起，周雙玉便患上買房強迫癥#65377;身邊年輕女孩領了薪水，不是去逛商場，就是和朋友們一起K歌#65377;而周雙玉每到周末，便開著車去看樓，這是她最強烈也是唯一的愛好#65377;

后來，周雙玉很快便和公司里一位追求他的人結婚#65377;其實，她并不愛他，她覺得自己不會再愛任何人，實際上，她連陸家寶都不會再愛了#65377;

周雙玉相信自己此時此刻已經心如止水，所以她才敢接下去香港的公差#65377;這是她畢業多年后，第一次回香港#65377;在香港的最后一天，午夜處理完公事，她打車回酒店，的士司機正在收聽一檔普通話節目，周雙玉仔細聽去，節目快結束時，廣播里一個年輕女子突然說:“下面的歌，是陸家寶先生點給周雙玉小姐，他想告訴她，手機號永遠不會變，他永遠在等她#65377;”

周雙玉愣住了，她下意識撥下一串號碼——居然驚異地發現，這么多年來，自己居然還能不假思索地按下那幾個數字，她曾經費了那么大的力氣去忘記它們，然而卻從來沒能忘記過#65377;

“Hello，請問哪位?”電話接通，依然是迷人好聽的聲音#65377;周雙玉不語#65377;

“Hello?哪位，請講……”突然那邊停住，“雙玉，是雙玉嗎?”周雙玉掛掉電話#65377;

第二天回到杭州，周雙玉給陸家寶發了短信，“我現在杭州#65377;”很快，短信回復:“我明天就到#65377;”他們晚上約在蝴蝶餐廳#65377;

在歲月的流逝中老去

她坐在桌邊等他，恍惚間，就好像他們昨晚才分開，她坐在半島飯店的酒廊等他來吃飯#65377;沒有太多忐忑，也沒有太多激動，一切順其自然#65377;其實，只有女人擔心男人不愛她了，才會忐忑，或者剛剛獲悉男人還在愛她，才會激動——而周雙玉一直深信，陸家寶任何時候都不會不愛她，不會忘記她#65377;

陸家寶來了，坐下，叫了一瓶法國紅酒，就像他們在半島飯店時做的那樣#65377;他對她說:“我已經離婚了#65377;”

周雙玉說:“我結婚了#65377;”

他嘆口氣，“我前年就離婚了，但我聯系不到你#65377;”

她故意轉移話題，“哦，那你損失不少吧?”

她知道他當初不離婚，一半原因是擔心家產被分，香港女人精明，索要贍養費獅子大開口，才不會像內地老婆那樣好打發#65377;

陸家寶回答:“還好，公司一半股票和別墅給她了，我們那時購置的幾處房產還都在#65377;”

周雙玉不知陸太太怎么會放過陸家寶，香港樓市繁華，那些黃金樓盤不知比老公那不景氣的公司股票要值多少倍#65377;但是她沒有問，也懶得問#65377;晚上，她又喝紅酒喝到酩酊，這是她來杭州后，第一次喝紅酒，也是第一次醉酒，她原以為她再也不會醉酒了#65377;

早上醒來，周雙玉發現自己睡在酒店，被陸家寶抱在身邊，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夢#65377;突然記起今天公司還有會議，她匆匆起床，洗澡#65380;化妝#65380;換衣……陸家寶煮了咖啡，遞給她，然后俯下身，為她穿上襪子和鞋子#65377;

在香港時，每天臨出門，周雙玉都伸出雙腳，讓陸家寶來給自己穿襪子和鞋子#65377;她的腳并不漂亮，陸家寶常常笑它們是一對鴨蹼#65377;但是，周雙玉從來不在乎，她永遠那么任性，那么自信，那么快樂地伸出丑丑的腳#65377;過來這么多年，他居然沒有忘記這個習慣，那么自然地蹲下身，為她穿鞋襪#65377;

周雙玉看著陸家寶的后腦，突然覺得他老了很多，身形甚至有些佝僂，很笨拙地蹲在那里系鞋帶#65377;她就那么無動于衷甚至殘忍地坐著看著，任由他滿頭大汗地忙活#65377;

“你為什么要來找我?”

“因為我想你#65377;”

陸家寶就這樣穿梭于香港和杭州，而周雙玉則周旋于家庭和酒店#65377;

這算不算完滿的結局

很快，周雙玉離婚了#65377;然而，陸家寶卻不肯與周雙玉結婚#65377;他不說理由，而周雙玉也不問理由，只是一味癡纏，灌酒，胡鬧#65377;后來，陸家寶來杭州的時間越來越少#65377;周雙玉便把寂寞的黑夜交給酒吧，用紅酒把自己灌醉，大聲唱歌，然后大聲地哭泣，給陸家寶掛電話，嚷著:“你來看我啊，你來啊，不要周末，現在就來嘛……”他在那邊輕聲安撫，聲音透著凄涼和無奈#65377;她舉著電話嘔吐大作，昏昏欲睡，聽不出對方話語中的情緒#65377;

很多人都對她說，陸家寶不愛她，但是她從來不相信#65377;她不知道陸家寶為什么離婚了還不肯娶她，不知道陸家寶為什么越來越疏遠她，卻又不離不棄……但她只是義無反顧地信任他，信任他很愛她#65377;

有一天，周雙玉發現自己懷孕了#65377;她給陸家寶掛電話，始終關機#65377;一周后，她接到香港律師所電話，告訴她“陸家寶因涉嫌行賄和走私問題，被判入獄20年，沒收全部財產，但在香港有3處房產，契約上房主的名字是周雙玉，購買時間1998年，不在沒收范圍，歸還房主#65377;”

(!自《安》200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