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相伴兩生花

東南亞的傳說中，有一種“兩生花”。

要是覺得人世孤獨，那么它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陪你生生死死的，最后一抹忠貞。

魂夢相通

他自己也不確定那到底是棵什么植物。但它陪伴他已久。它每晚出現在他的夢中。那些枝葉與氣味，影影綽綽，有時比云朵輕盈，有時卻比心靈沉重。有時微微一俯身，便可嗅到令人愉悅的芳香，能令他產生各種歡愉的想象，在欲生欲死之間無限沉迷；但有時，他會被它拖進夢中的夢，這是比平常的夢更要深入的空間，直到讓他難以自拔，窒息感扼住咽喉。

每當他聲嘶力竭地逃離這種夢魘糾纏時，總是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像遭受了一場常人無法想象的惡戰。但這種時候不多，所以他深深沉溺，被這棵正邪難辨的植物帶進某個激蕩空間里，與現實生活背道而馳的強烈快感之中。就像被毒品附身了一樣，他一成不變的枯燥工作，令他無比需要虛假幻覺。那是一個偏離具體生活的神境。在這里大腦可以義無反顧地墮落，靈魂心無旁貸地尋歡作樂。

與毒品不同的是，次日白天他依舊精神飽滿。班，還是得上。他周而復始地每早醒來、穿衣、修邊幅、打造文明優雅的公眾形象，生活就以這種方式繼續。植物的氣味源源不斷為他制造出新鮮刺激的虛擬歡樂，令他樂此不疲。他無法想象要是突然失去這種氣味，生活將是怎樣一片糟糕。有時候他自己也很想弄清，究竟植物是依靠他才能生存，還是他的生命反而要由植物來維系。

送花人告訴他，一定要精確地澆水，施肥。所以他一直以來都堅持自己照料著植物生長，這對他而言，甚至比一日三餐更為重要，并且更具樂趣。就連他的女朋友，都不被允許輕易觸碰它。

像個墜樓的女子

但這天他生病了，病得很嚴重。他軟綿綿地癱在床上不能動彈，只好撥通了女朋友的電話。女朋友趕來照顧他，喂水，喂藥，準備早餐，連帶著，幫他為植物澆水。說來也怪，這棵植物或許真的與他在一起久了，竟可以感應他的生老病死，毫無征兆地病懨懨起來，詭異莫名。

她趕著上班，臨走時囑咐他要好好休息。結果人還未到公司，就接到他氣急敗壞的電話。病懨懨的他此刻竟能跳腳大罵——為那棵該死的植物!

電話里詛咒的聲音像個大擴音喇叭。他的辱罵令她在人群中難堪不已，理由僅僅是她為他的植物多澆了一些水。女朋友氣極了，她本意是不想再繼續無聊的爭吵，但她也口不擇言：“你看我敢不敢拔了它!”

電話那頭突然安靜，她意識到自己是一時情急，但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

接下來幾天，他們沒有任何聯系，兩個人都不肯做出讓步。她覺得他對待這件事情的態度過于反常，他們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爭吵，他們是外人眼里涵養極高的伴侶楷模。

過了幾天，他要出差，臨行時誰都沒有告訴。女朋友從別人口中聽到這一消息，看來他還在生氣。女朋友心想兩人分開幾天冷靜一下也好，而自己可以幫他收拾收拾房間，等著他回來，有誤會總要解開。她推門進去，看到那棵植物好端端地呆在陽臺上，正對著她，依舊生機盎然。她不免有些惱恨他的小題大做，很不能理解他這次大發雷霆的行為。她開始懷疑是否還有其他原因。

但不管如何，他確實對這棵植物愛護備至。難道是因為這植物很名貴?還是他也迷信星座，認為這是他的幸運草?或者這是他親密愛人留給他的?想到這她心里微微泛酸，戀愛許多年，自己好像不曾走進他的內心。不舒服的情緒霎時堵在胸口，令她如鯁在喉。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摸一摸眼前這東西。這么長時間，她都不曾好好地仔細觀察過，她總感覺有意無意的，被植物的主人隔絕在他們倆之外。但不知道是因為她的思想作怪，還是這棵植物真的有躲避她的意識。整個花盆竟逃過了她的指尖，她還來不及辨別以及反應，就只聽到一聲悶響。整盆植物，摔到了樓下。

她簡直嚇壞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樓下。沒有想到這該死的東西竟是如此脆弱。看似粗大的桿莖斷成了幾截，肥大的葉子也摔了個稀巴爛。她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

她絞盡腦汁，卻無法挽救。

難道他另有新歡

最后只有去市面找一棵品種相同的。

然而在幾乎踏平這偌大城市里所有的植物市場、農莊之后，她竟然找不到一棵相同的植物。她叫不出它的名字，而植物古怪的尸骸也讓許多行家不明所以。

她疲倦地回家，心煩意亂，沮喪到極點。孤獨地坐在客廳，她心想著以后也許不會再逗留此地了。他要是得知這件事，肯定會義無反顧地同她決裂。環顧客廳左右，她的手撫過家具與擺設，內心傷感，這時才發現整個屋子，找不到有關于她的一點痕跡。她不明白，兩個人在一起已經三年，為什么他的態度總是隔著一層紗，她仿佛從未走進過他的內心，無論在公眾眼里他們是何等般配。他性格溫文爾雅，有高學歷，好工作，追求高品質的生活。但他朋友很少，平時除了工作，他幾乎都躲在家里，門都不出。事實上，甚至女朋友都形同虛設，好像只是為了維持一個外人眼中的美好典范。兩個人非常平淡地相敬如賓。可她深愛著他，盡管不能忽視感情中埋藏著的重大疑問，也沒有勇氣尋根究底。害怕一拍兩散。

可事到如今，她決意查明一切真相。她不想再掩耳盜鈴，植物已死的事實令她消除了所有后顧之憂。她找遍整個房間，尋找蛛絲馬跡，用以證明他根本就不愛她。哪怕一張照片，一篇日記，又或者已經發黃的信紙，只要能夠說明他的內心其實另有所屬，那么她就解脫了。她打開了平時他從不讓人靠近的衣櫥與抽屜，內心一陣緊張。她非常害怕在里面會找到出乎意料的答案。也許里面藏著一個可怕的秘密，足以解釋他的古怪性格和沉默寡言。她不敢想象愛了三年的人竟暗中懷有不為人知的恐怖怪僻。

誰是殉情者

但結果只是她在想入非非，柜子里只有衣服，抽屜里的用品也再正常不過。她知道他有潔癖，不喜歡人家碰他私密的東西，所以她適可而止，并沒有在他的物品上追究下去。唯一可疑的是一張六芒星形狀的通行證，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東南亞文字。她知道他經常去東南亞，他崇尚那里的宗教與巫術。就連這棵植物的肥料，都是他每次從東南亞帶回來的。

怪不得，原來是熱帶植物，所以她在這里根本買不到。她想，人非草木，這棵植物也許已經陪他很久，加上品種珍貴，所以他視若珍寶。人人都有鐘愛之物，緊張一點也沒什么奇怪的。這個答案，還在她可以接受的范疇里，在這個問題上她似乎找到解答了，但另一個問題又開始困擾她。植物死了，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煩躁地打開電視排遣時間，正值晚間新聞。無聊地轉了三圈，屏幕上大號的字體吸引她注意：重大飛行事故，機上乘客無一生還。

電視里飛機的殘骸已經無法辨認。

當播報員冷冰冰地說出飛機班次，她腦袋轟鳴，無法相信她所聽到的。因為一切訊息，與他上午搭乘的那次航班，完全吻合。她目瞪口呆，接二連三的打擊令她無法思考。

隔天朋友和同事們都知道他死了，死于昨天的墜機事件。而這個世界上，唯有她清楚一件事——飛機失事距離那棵植物摔爛的時間，不到一刻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