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花心里的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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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月滿天，本名閆榮霞，1971年生，河北正定人。著有《紅樓的草根兒們》一書。《讀者·原創版》簽約作家。

忠實內心，真實寫作。希望生活和生命盡可能簡單、干凈，有時不妨寂寞。

看京劇《貴妃醉酒》，那個美麗的貴妃哦，明皇去幸召梅妃，她等不來愛人，獨自喝得微醺，左邊一隊宮娥，右邊一隊宮娥，她在中間腳步不穩，走一步停一停，像是蝴蝶停在花心。高力士哄她明皇來了，她嬌羞怯怯叫：皇上，恕奴婢接駕來遲。及至力士說是哄她，她左晃三晃，右晃三晃，綿綿吐出幾個字：呀……呀…一呸，然后一個趔趄跪坐在地，兩旁宮娥也被她拉倒在地，一時脂粉滿地。

臺上貴妃還在咿咿呀呀地唱，我走神了。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好大好艷的一朵牡丹花，好香。

一次皇上不高興，逐她出宮，她心中怏怏，寫詩一首：“君情何淺?不知人懸望!正晚妝慵卸，暗燭羞剪，待君來同笑言!向瓊筵啟處，醉月殤飛，夢雨床連。共命天分，同心不舛，怎驀把人疏遠?”恰好做了《貴妃醉酒》的深層注解。

這樣的解語鮮花，天地精華，最后落得個“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典型人物的典型命運，牡丹花心里的露珠那不是水，是花哭出來的眼淚。

有資格做牡丹的女人不多，有一個算一個，各個都是艷光四射，血光四射。

比如那個被大富翁石崇寵到沒譜、沒邊、沒地、沒天的綠珠。為她蓋金谷園，為她起百丈樓，為她安排華服美貌的艷姬服侍，她站在中間，就像一朵牡丹的花心。艷到最后，招人來搶，石崇不放，惹禍上身。石崇說：“我為了你啊，得罪了人!”綠珠說：“當效死于君前。”百丈樓上高高一躍，就此“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其實現代也有很多牡丹花吧，被以種種名義圈養在花園。圍住她們的籬笆或者是金錢，或者是權勢，等枝干葉枯，花頭憔悴，拔出一扔了事。這么一種完全人世的花，熱烈、富貴、雍容，也就有著完全人世的命運：華麗、鋪張、不幸。

但它卻能度人。

江南國主李煜邀法眼禪師同賞牡丹花，法眼即景賦詩：

“擁毳對芳叢，由來趣不同。發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艷冶隨朝露，馨香逐晚風。何須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說到底，牡丹盛開之時，姹紫嫣紅，艷溢香濃，蜂圍成陣，美不勝收。但轉瞬之間，就會綠暗紅稀，落英繽紛，半作香塵半逐風。明眼人見色明空，深知花開的當體即是空，何待花殘葉落，始知芳春已去，好事成空?

佛教講眾生得度有六法，從一朵花可以看出六度的精神。

因其開放有清香，美麗有姿容，令人一見生愉悅歡喜心，因此它有布施的精神；又因它開放守時守分，不恣睢任性，所以，又有持戒的精神；且花開之前，種子深埋土壤，破土前必得忍受黑暗、潮濕、寂寞，而后才能抽芽綻綠，及至開花，又要耐風吹霜欺雨打雪壓，以及蜂蝶恣采，所以，它又有忍辱的精神；無論花期長短，總是有一分開一分，香味隨時散布，即使花謝，也化作春泥更護花，最后還留下種子，以備來年生命繼起，生生不息，所以，它又有精進的精神；而且，經歷了這么多辛苦磨折，花朵卻開放得那樣寧靜、祥和、安忍，恰和一個境界——禪定；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花如人，花有各種顏色、大小、香味，千變萬化，各有奇妙，人的世界也是如此，探究花的內心，也就能找到自己解脫的法門，這是最后，也最重要的“般若”的精神。所以，不一定誦經打坐，只要你能把自己的生命開成一朵花，這就是修行。

花能度人，為何不能自度?對于盛開的牡丹而言，只要明白一切都會過去，繁華富貴逐眼成空，容顏漸老，恩眷也會一絲一縷抽剝殆盡，那么，真正能夠拯救自己的，就是這顆心。看透了，想開了，欲望漸減，一切不再執著，懂得合適的時機放手，就不會痛苦不堪、惴惴不安，時時f京覺前路漫漫，舉頭看，一輪圓月掛天邊。

到這時，牡丹花心里那一顆晶瑩的露珠，不再是眼淚，而是天地凝聚的一點精華，渾圓、寂靜、祥和、優雅，風一吹輕輕晃，一霎時照亮人生，驚動了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