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鄉村公路的故事

路兩邊已不再是森林，但山還是那些山，水也還是那條水，景象依然熟悉，就是路不同了。

3月間我出差貴州，順道回了一趟老家。

從天柱縣城乘車經高釀到岑卜，車子就停下來了。公路似乎還在往家鄉盤村方向延伸，但司機說，走不了啦，前面的路不通。對此我已有心理準備。盡管春節期間弟弟給我打電話，說家鄉的公路修通了，所有盤村在外工作的人都全部回家來過年了，就差我一個人沒回去。但以我對故鄉地理環境的了解和多年鄉村生活經驗，我相信這條路要真正修通，恐怕還得再等待一些年月。果然，路并沒有真正修通。

弟弟說，因為路通了，村里殺了一頭牛，大肆慶祝了一番，因為我不在，大家都念著我。聽到這消息，記得我當時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興奮，我只是淡淡地對弟弟說，那就好嘛，那以后就方便了嘛。

我走下車來，跟司機道別，然后像以往一樣，沿一條小溪獨自走路回家。從岑卜到盤村，實際的路程不到4公里。40年來我不知在這條路上往返了多少次，可以說是再熟悉不過的一條路了，用老百姓的話說，我閉上眼睛也能走到家。以前的路，是一條官道，就是那種鑲著鵝卵石的所謂花街石板路，路邊有碑文說，這路是清朝年間修建的。我讀中學的時候，這條路的兩邊山坡上，全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天稍晚些，人就不敢單獨走路，怕有大的飛禽走獸出來“嚇”人。改革開放后，這一灣的森林就日漸減少了，到90年代初，就徹底看不到了。岑卜人很感謝這一灣森林，他們說這一灣森林讓他們燒了幾十年的好柴火。

我現在又走在這熟悉的回家的路上，但所走的路已不是舊時的官道，而是新開辟出來的公路。路兩邊已不再是森林，但山還是那些山，水也還是那條水，景象依然熟悉，就是路不同了。

一棵大杉樹倒在公路中間，幾個村民正在對杉樹進行處理。這就證實了司機所言不虛。路的確沒有真正修通，因為路上多處塌方，又堵上了。再走上一段，就看到更多的地段塌了方。一些正在搶修公路的村民遠遠地叫起了我的名字，并開玩笑說，為什么不開車來屋?我走近他們，認出他們是盤村的村民。我問他們修路的錢是否都已到位?為什么不用機械而用人力?他們立即給我訴苦說，錢根本不到位，他們累死累活干一天，每人每天只零星分到一點錢。我問村支書錢為什么不到位?支書說，不曉得。他們的眼睛比我更困惑。

晚上，村支書帶著幾個人來到我家吃飯，他們一邊喝酒一邊痛說修路的辛苦，說有多少人因為修路傷了腰桿，有多少人斷了手指。我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展勁?他們說，上面要求我們必須在年前把公路拉通，因為我們是全縣四條“村村通”公路項目中的第一條示范路，我們不開好頭，下面的路就不好修，而開工的時間太晚，已差不多是10月間了，時間緊，任務重，又沒有什么好設備，全靠人力，加上村里的年輕勞力基本上都外出打工，只剩下老弱病殘……我知道他們并沒有夸大修路的困難，但我始終有些麻木，就是說，我并不感動。因為我很清楚，為了這條路，已經有太多的人付出了太多的汗水和心血了。

我記得十多年前的一個秋天的早晨，當我從盤村準備返回天柱縣城的時候，幾個村民在路頭攔住了我，一定要我帶上幾壺米酒和幾塊臘肉，希望我能帶著這些禮物去省城幫他們找省民委的某某某，看看能不能撥一點錢來修這條路。我當然沒有帶走他們的禮物，不過當時我的眼淚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我知道村民對我寄予的希望很大，而我實際的能力卻很小很小。我后來也的確去找過他們說的省民委的某某某，但沒得到一分錢。我只好寫信鼓勵村民自力更生，學習愚公精神，自己動手挖，一年挖一點，十年總可以挖通這條路。那之后不久我回到家，村民們挖了一大截路，但未成型。那一屆的村長潘年超卻不幸在第二年得病亡故，年僅32歲。想到他生前曾對我說過，路不修通，死不瞑目，仿佛一語成讖，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那之后的許多年里，修路的問題便成了盤村村民最大的夢想。我每次回家他們都要來找我傾訴，傾訴完了就叫我幫忙寫討錢報告，寫完報告蓋上村委會的公章就叫我拿到鎮、縣、州、省去討錢。我討了很多次，沒有討到一分錢!

有一年，我把在縣里當縣委書記的同學張美圣請到盤村，希望他在視察了我們村老百姓挖的那一截路之后能支持一點錢，以鼓勵村民修路的積極性。為了表達我的敬意，那一晚我破例喝了一斤多米酒，搞得張美圣什么時候走我都不知道。

后來，縣里給了5000塊錢，算是給了我一點面子。但是，杯水車薪，根本解決不了問題。路還是修不成。

事實上，這是一條斷頭路。由岑卜到盤村，再由盤村到龍塘，全部的路程加起來不到8公里。但如果打通這一截路，不僅能方便附近老百姓的出行，而且可溝通劍河南明和天柱石洞兩個有名的歷史文化重鎮，這對于發展兩縣的經濟和文化，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為此，我曾專門致信當時在任的天柱縣副縣長袁顯榮，請求他務必考慮這條路的建設。袁顯榮沒有回信。多年后，他見到我，說，老弟呀，很對不住呀，你家的那條路我出不了力，現在卻下臺了……我哈哈一笑，說，謝謝你的支持，這條路現在終于找到錢了，正在修，快通了。

我說這話的時候，是幾年前的一個夏天，而今，經過盤村人多年的努力和爭取，縣里終于同意修這條路。經費來源于省交通部門，是“村村通”公路項目的專項資金。錢不多，據說是每公里6萬元，但層層扣留一點，這筆資金真正落實到路上已所剩無幾。

夜色越來越濃，酒也在一壺又一壺地往下喝。新任村支部書記潘年赤在村民的一片咒罵聲中最后竟然一拍巴掌說，是的，我們是受了騙，我們是上了當，但是，我們得到了什么?我們得到了一條路!

所有的聲音頓時沉寂了下來。大伙先是沉默了好一陣，繼而都點點頭，說，那是，那是，我們還是得到了一條路。

我的眼睛突然潮濕起來，腦子里迅速閃過魯迅先生說過的那句“他們才是中國真正的脊梁”的話。我覺得中國真是太幸運，因為中國擁有著世界上最善良最寬容的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