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孤燈下讀野史稗鈔也不乏妙趣,你會看到某些久已沉入海底深處的人物重又浮出水面,如果這人恰巧是曾國藩的九弟曾國荃,就必有連場好戲可看。
左宗棠暮年奉命督師福建,到了江南,見到曾九(國荃),當時,曾國荃任兩江總督,勢大權重,感覺良好。兩位故人久別重逢,執手相看,須發皆白,不禁感慨萬千。左宗棠笑道:“老九還認得我嗎?我可認不出老九。老九的哥哥死了,我便是老九的哥哥!”兩人先商談籌餉之類的公務,頗為融洽;私下聊天,也很投契。左宗棠提了個饒有趣味的問題:“老九一生得力何處?”這就是要他介紹點成功的經驗。曾國荃也不遮掩,也不忸怩,爽爽快快地回答道:“揮金似土,殺人如麻!”好個八字方針,左宗棠聽了,拊掌大笑,當即夸贊了一句:“我早就說過,老九的才氣勝過哥哥!”
以上這則軼事出自清人吳光耀的筆下,大抵還不完全是捕風捉影,該有些可信的成分。曾國荃無疑是個人物,在晚清,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他不像兩位倒霉的哥哥(曾國葆、曾國華)那樣殞命于沙場,也沒有被大哥曾國藩的身影遮蔽。他是百戰功成的湘軍虎將,與太平軍打過不少硬仗和惡仗,刀口舔血可不止一回兩回,拎著腦袋出生入死也不止一天兩天,他的功名并非得自僥幸。殺人猶如吸毒,一旦殺紅了眼,殺順了手,殺上了癮,視殺人為賞心樂事,這樣的戰將便無異于惡魔。應該說,曾國藩得惡謚“曾剃頭”,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拜這位九弟所賜。老九在前線大砍大劈,老大則在后方替他扛著比磐石還要重得多的罵名,真是一對難兄難弟。
曾國藩生性剛毅,他深信《淮南子》中的說法:“功可強成,名可強立。”其九弟曾國荃則更進一步,還要特別加上一條,即“財可強致”。須知,大發戰爭財,這正是曾國荃的絕活兒,他不像其兄曾國藩那樣謹小慎微,生怕非分橫財會燙手,他只信得過“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這十二字民間真言,原則上能撈多少就撈多少,決不手軟,甚至撈過了界,也無所顧忌。這時節,大哥為九弟背了不少丟臉的黑鍋,挑了好多壓肩的重擔,竟毫無怨言,只是苦口婆心地勸他悠著點,再悠著點,他自然領情。老九早年狂傲起來,常常高視闊步,目無余子,但他終生服膺大哥,不管后者如何言辭峻厲地責備他,教訓他(真這樣抹臉的時候極少),他都從不還嘴,從不抗辯。他深知,曾家能有今天,他老九能有今天,可都是大哥憑一顆腦袋兩片手板硬頂硬掙來的,沒有大哥“首建義旗”,他那不尷不尬的貢生(國子監的太學生)功名能打出幾路梅花拳?真不知哪年哪月才會像一只幸運的老鼠鉆出風箱,不再兩頭受氣,至于要身任一品封疆大吏,豈非春夢了無痕?!
曾國荃說自己一生得力處有二,其一是“殺人如麻”,這口吻聲氣與屠夫何異?他在戰場上殺人就不必太過追究了,那樣的殺法,自英雄、偉人而至于嗜血魔王,并無二致。但曾國荃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作為勝利者,肆意殺降屠城。這檔子事,楚霸王項羽也曾干得甚歡,他在河南新安下令坑殺過秦朝大將章邯所部的二十余萬士兵,進入咸陽城后,還放了一價沖天大火,焚毀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的阿房宮,直折騰得烏煙瘴氣,在其英雄本色上留下了老大不小的污點??梢娪⑿垡埠茫怯⑿垡埠茫糯膽饘⒍及选皻⑷朔呕稹笨闯勺约旱谋韭毠ぷ?。他們干得越出色,無辜百姓就越遭殃。
咸豐十一年(1861年),曾國荃所部的湘軍吉字營攻下了太平軍的重要堡壘——安徽安慶,一時間,降兵降將過萬數。曾國荃苦思善后之計而不可得,他緊皺眉頭,憂心忡忡地詢問其麾下猛將朱洪章:“悍賊這么多,你認為如何處分才可杜絕后患?”后者倒是胸有成竹,應聲而答:“惟有盡數鏟除才能安枕無憂!”曾國荃說:“降匪扎堆,一有風吹草動,恐怕嘩變,就算是殺,也得想個萬全之策才行。”朱洪章立刻獻計:“我們只須緩開營門,誆稱發放遣散川資,每次喚進十名逆匪,如此一來,神不知鬼不覺,只要半天就可砍完?!彼€作了個揮刀斫頸的動作。曾國荃聽了朱洪章的毒招,心知可行,卻不愿臨場,他扮起了活菩薩,輕描淡寫地說:“大斬大戮,我于心不忍,這事就交給你辦了。”事后,曾國荃寫信給大哥,說自己殺人太多,自覺罪孽深重,懊悔不已。曾國藩這位典型的儒家完人當即回信訶責:“既謀誅滅,斷無以多殺為悔之理!”大意是:你統軍打仗,殺賊是你的使命,殺多了有什么好懊悔的!此前,曾國藩還叮囑過九弟:“克城以多殺為妥,不可假仁慈而誤大事?!痹鴩踉诎矐c斬殺太平軍俘虜太多,尸積如山,因處置不當,后來還引發了瘟疫,不少湘軍士兵染病而亡。
同治三年(1864年),曾國荃所部二萬精兵終于攻克江寧(南京)。試想,一群餓虎沖進了羊圈,一幫窮漢闖入了寶山,豈肯空手而歸?太平天國的大小府庫(尤其是天王府)均遭到剽掠和洗劫,用《湘軍志》的作者王闿運的原話說,便是“江寧镃貨盡入軍中”。曾國荃的部隊圍攻金陵,費時兩年多,曠日持久,吃足了苦頭,受盡了嘲弄,憋屈得太厲害了,急于宣泄。他身為主將,不僅不嚴明軍紀,約束隊伍,還順水推舟,任由部下燒殺淫掠,七晝夜不停,使這座歷史名城驟然間變成了人間地獄,美女、金銀、珠寶盡皆落入湘軍的欲壑之中。大戲壓軸時,為了向京城的老佛爺作個“明明白白”的交代,曾國荃的部將肖孚泗腦袋瓜子里靈光一閃,請出了天地間最耐不住寂寞的祝融大帝,湘軍四處縱火,將好端端的六朝金粉地焚為半城死尸半城瓦礫,同時也從根本上將湘軍的種種罪惡消弭至無跡可尋。
有一個昭然若揭的事實不庸諱言,那就是湘軍將領幾乎個個肥得流油。王闿運在《湘軍志·籌餉篇》中揭秘:“……軍興不乏財,而將士愈饒樂,爭求從軍。每破寇,所鹵獲金幣、珍貨不可勝計。復蘇州時,主將所斥賣廢錫器至二十萬斤,他率以萬萬數。能戰之軍未有待餉者也。”他還捺著急性子,在《湘軍志·營制篇》中替那些將領算了一筆明細賬,最終得出結論:“故將五百人,則歲入三千金,統萬人,歲入六萬金,猶廉將也?!绷疂嵎罟膶㈩I尚且能得到這樣高的灰色收入,其他貪墨徇私的將領年收入之豐厚就自然是個天文數字,足以令人驚吐出一尺長的舌頭。湘軍養敵自資,難怪裨將王明山會謾罵飛騎傳遞捷報的士兵:“你們這些蠢東西,想急著消滅長毛回去餓死啊!”曾國荃攻下金陵后,湘江中運送財物回鄉的船只絡繹不絕,達三個月之久,可見大家撈到的好處何等驚人。當時,江、浙士紳諷之為“東南財富大搬遷”,似乎那些金銀珠寶并未更換主子,而僅僅只是換個藏身之處。此時,滿清王朝正要湘軍為它賣死命,效全力,因而對這種公然的剽掠行為,始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聽之任之。清末之前,湖南是個典型的窮?。磺迥┲?,湖南則百廢俱興,一時人才激涌如潮,難怪有人大為感嘆,“湖南一省之幸運,即是全國諸省之不幸”,其言意味深長。
人畢竟是個矛盾的統一體,予智予雄的曾國荃除了會打仗,會撈錢,其他方面并非一無可取。他出任山西巡撫時,正值三晉大旱,赤地千里,前任巡撫只顧保全紅頂子,哪管老百姓的死活?捂著消息不讓上峰和外界知道。曾國荃到任后,當即向朝廷飛章請命,力行公私賑貸,“集金粟至無算,晉民始蘇”。大學者王闿運日記中稱,曾國荃還曾禱雨,初次未靈驗,便下了狠心,“藏火藥,炷香其上,密誓自焚”。你別說,他這一招還真行,老天爺都被他唬住了,屆時,澍雨果然滂沱而至。用現代唯物主義者的眼光去看,顯然事有湊巧,并非其誠意感動上蒼。我倒是覺得,他裝神弄鬼,就算演戲吧,真個次日無雨,他要自燔,肯定會有人死命攔住他,此舉也仍然值得稱道,說明他的戲演得有水平,戲分夠足,劇情也夠好。中國的老百姓就愛吃這樣的“迷信套餐”,連韓愈老夫子都寫過《祭鱷魚文》。
“其人似偏于柔,其學則貫徹漢、宋,儕輩中無此人也”。從翁同龢推崇備至的描寫來看,曾國荃并非窮兇極惡之徒,倒是一個于學問、政治和軍事都頗有心得的蓋世高手,若套用當今的程式,像這樣赫赫揚揚的大角色死了,悼詞上理應稱其為“偉大的革命家、政治家、軍事家”,還要外加一條“苦心孤詣的學者”,才算對得起他曾九大人的在天之靈。
(作者系湖南《文學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