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3:
1978年11月27日,中科院計算所34歲的工程技術員柳傳志第一次從《人民日報》上看到一篇關于科學養豬的文章,他感嘆“氣候真是要變了”。2007年年初出版的《激蕩三十年》上卷選擇了這樣一個喜劇性的開頭,來說明中國有一批先知先覺的人,“在這個寒意料峭的早冬,感受到了季節和時代的變遷”。而一年后出版的下卷,則用1993年3月某個傍晚的一抹黃昏展開了稍顯悲劇性的敘述:64歲的“天下第一莊”莊主禹作敏盤腿坐在暖炕上,神情孤傲而不安地想著那些日子里自己因為與龐大的國家機器對抗而身不由己地卷入的驚天大漩渦。一個月后他正式被捕;又過了4個月,他因窩藏嫌犯、妨礙公務、行賄、非法拘禁和非法管制等5項罪名被判處20年有期徒刑;6年后,保外就醫的他在年屆70時孤獨去世。
如此鮮明的對比,或許恰恰是改革30年里中國企業家跌宕沉浮的縮影。在吉姆·柯林斯所著《從優秀到卓越》一書中,堪稱卓越的11家企業的CEO都有共同的個性:內向、沉穩、內斂。這似乎與中國浮躁的明星企業家們正好相反。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企業家群體從無到有,磕磕絆絆,一路走來。有人還在風光,有人失足落水。在摸著石頭走過的30年歲月河流里,是什么妨礙了中國企業家成長?被喝倒彩的男三號,如何才能走出“原罪”詰責的陰影?
身份的焦慮
《中國企業家》雜志總編輯牛文文至今仍清楚記得1985年創刊之初的那場爭論。當時針對雜志刊名,形成兩大不同意見的陣營。“中國企業家”的刊名遭到有些人的反對,理由是當時只有廠長、經理,沒有“企業家”,雜志應取名《中國廠長經理》。“這是一個士農工商身份等級非常森嚴的國家。”牛文文說,“計劃經濟體制下,沒有企業家,只有官員,知識分子也沒有獨立的人格,也是配角。”
中國的企業家在成長之初,就面臨著身份的困擾。與英美工業大革命時代相比,中國現代企業家的生存土壤極其貧瘠。在美國,有這么一個傳說,美國社會和美國文明是由三個城市推動的:紐約、華盛頓、波士頓。紐約代表商業的力量,華盛頓代表政治的力量,波士頓代表知識的力量。這三個城市所代表的三種力量,共同促進了美國的崛起和繁榮,三位合一,并未分離。很多人的這三種身份是統一于一身的,比如說富蘭克林,既是科學家,也是企業家,同時也是政治家。所以,在商業發展過程中,三種力量相互支持,共同進步。
英國同樣有這樣的氛圍。發明蒸汽機的瓦特,寫《國富論》的亞當·斯密,研究物種進化論的達爾文,還有很多政治家和議員,他們本來就是一個圈子里很好的朋友。在這三種身份里,他們甚至可以自由地轉換。
而在中國的歷史進程中,政治家、知識分子和企業家是三個完全不同的職業。在中國社會崛起過程中,有著完全不同的來路。企業家的來路最為卑微。他們誕生在中國最邊緣的人群中,是由失地農民、返城知青、社會閑散者、勞改釋放人員等,從個體戶干起,逐漸發展起來的。牛文文說:“30年前的中國完全不是一個商業社會,不允許商業元素生存。像魯冠球、何享健等草根企業家,都是從社會夾縫里生長出來的,我們缺乏一個讓企業家迅速成長的外部環境和社會氛圍。”
“現代中國能有如此繁榮和發展,正是因為中國社會力量多元化了,人的角色認知也多元化了。不但有政治家、軍事家、外交家,更能容忍企業家。”在國外誰都可以申請辦企業,但在改革之初,只有一些先知先覺和走投無路的人才會“出此下策”。
孤獨承擔改制成本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科斯說:“企業本質上就是面對市場的不確定性,在交易成本和管理成本之間找到一個邊界。”在沒有企業之前,社會是用市場來調節的,有了企業之后,就把一部分市場的功能內化。企業存在的理由就是企業的效率要超過市場的效率。企業家的任務就是不斷地跟不確定的市場作斗爭。
而中國企業家面對的問題卻沒有這么簡單。經濟學家張維迎說,西方的企業家是跟市場的不確定性作斗爭,中國的企業家是同時與市場的不確定性和體制的不確定性作斗爭。在面對市場之前,先要贏得在社會上的生存權。
中國不是一個正常的商業社會,改革之前,中國連市場都沒有,是先有企業后有市場。在企業發展過程中,企業家獲得任何市場資源,都需要跟政府去“求”和“要”。政府嚴格控制生產要素,在早期,私營企業不能成立,民營企業也沒有資格得到銀行貸款,甚至雇傭工人的人數都嚴格限定在7人以內,任何生產資料都受到嚴格控制,無法或難以得到,這些民營企業就只能到“倒爺”那里去買。
政府政策放寬一點,企業就有生存空間,不放就沒有,甚至放了還會收回來,隨時可以翻臉。那時法律不斷完善,并保持追訴,企業家時刻膽戰心驚。這期間,先行者做事就有了合理不合法的嫌疑,“只有通過自己的努力來突破制度,才能把路越做越寬。”牛文文認為,那些最具企業家精神的人是社會英雄,因為他們承擔了整個改制的成本,而且是孤軍奮戰,獲得好處的政府和其他灰色階層,則躲到了暗處。
在正常的商業社會里,那些創業條件都是必備而不需要爭取的。牛文文在和一些美國的企業家交談時,總能引起對方的驚詫。“他們覺得很奇怪,說你們的企業家怎么沒講擁有多少股份就開始創業啊?怎么在沒有投資人的情況下就創立企業了?”事實上,當初大部分的企業產權都不清晰。當年聯想、海爾、萬科都在歸屬問題上遇到過困境,更有一代企業家栽在這個問題上。
官商潛規則
企業經營生產所必需的資源,都掌握在政府手里,卻不能通過公平公正透明的方式來獲得。企業家就會通過灰色手段來取得,想辦法去買去行賄。比如說生產許可和目錄,政府不會明碼標價,但又不會輕易放給你,要想獲得這個東西,都需要付出巨大的資金和精力,企業家在這個過程中稍有不慎,勢必有人落水,付出代價。其實這些權利和資格,政府應該無償提供給國民的。
孫大午的一句“我無罪,但我服法”正代表了中國民營企業家的無奈。位于河北的大午集團,是孫大午與妻子劉會茹在1985年以2萬元資金起步、逐漸發展壯大起來的。在孫大午被捕之前,大午集團已有固定資產上億元,職工1500人,并曾在1995年入選國家工商總局評選的全國500家最大民營企業。
雖然是當地最大的企業之一,但大午集團很難從銀行得到貸款。自20世紀90年代始,大午集團開始向內部員工集資,并逐漸將集資對象擴大到鄰村村民。孫大午不給官員送禮,還和當地的稅務、土地管理部門打過官司,并且公開宣稱農民身上有“八座大山”,是官僚體制傷了農村的元氣。
2003年5月28日,徐水縣公安局以大午集團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等罪,將孫大午和大午集團副董事長孫二午、總經理孫志華等人拘捕。
這場“沒有受害人的非法集資”中,孫大午沒有使任何人受損,倒是有許多人得益,卻觸了“非法融資”的雷區。
“在制度缺陷和官商潛規則中倒下的還不只他一個。”牛文文指出,黑幕交易和官商勾結成為很多企業家的絆腳石。在這種大背景下,正直有序的企業家同樣面臨尷尬。
有人要算“原罪”的賬
“企業家原罪是中國社會的一個奇觀。”牛文文曾請教德國《經濟周刊》主編巴龍和美國《商業倫理》雜志的阿爾伯特,這是他們的共同評價。他們都很奇怪,中國商業的起點居然寫滿了罪惡,整個國家的企業家群體,幾乎人人都有罪,這在西方世界是沒有的。
這是一種仇富心理,從邊緣階層起來的企業家,不管是在政府還是社會其他階層眼里,他們是利用了制度和法律的空檔來發財的“罪人”。他們的巨額財富充滿了民眾的血淚,所以毫不奇怪,汶川大地震之后眾多網友逼捐的現象,其中明星和企業家首當其沖。
(摘自《經濟觀察報》《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