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驥伏櫪,勇擔大任
1980年,到廣東上任的時候,任仲夷已經66歲了。面皺如核桃,發白如秋草,牙齒大多脫落了,滿嘴盡是贗品。心臟早搏,時時伴有雜音,膽囊也隱隱作痛。但他顯然還沒有服老,1.71米的個頭,80公斤的體重,敦敦實實,走起路來,風風火火,踩得地“咚咚”直響。
瘋狂的年代過去了,苦難的中國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軌道,而瀕臨香港、澳門和臺灣的廣東省還是一片低地。受長期以來的戰爭思維的影響,國家在這里基本上沒有工業項目投資;交通更是落后,京廣鐵路在廣東境內竟然全是單線。從廣州到珠海、深圳,中間都要轉乘四五次輪渡,需要花費一天的時間;農業也不行啊,是全國最大的缺糧省份,雖然國家每年調進5億公斤,但不少人仍是饑腸轆轆。1979年全省工農業生產總值人均只有520元,遠遠低于全國平均數字636元。還有一個數字更讓粵人汗顏,偌大的廣東省,面積是香港的200倍,而每年的創匯總量卻不足人家的十分之一。與臺灣相比,更是無法同日而語。
臺灣海峽對岸的蔣經國一直在宣稱,讓共產黨劃給他兩個省,看看國民黨的治理水平。香港、澳門也像兩顆復雜的眼睛,在冷眼觀望著這一塊沉浮未定的大陸。
也許正是這諸多的原因,中央政府才下決心在廣東試辦特區,先行一步。于是,就選派了他。
深入調查,化解風波
很多廣東人至今仍能清晰地記得當年的“魚骨天線風波”。
經濟狀況稍稍好轉,廣東沿海地區的不少家庭開始有了黑白電視。可有了電視卻沒有可看的節目,中國內地電視臺節目頻道少,信號不穩,且播出時間太短。很快,不知誰發現了一個好看處,那就是香港電視節目,只需要一根帶有放大器的魚骨架形天線,就可以直接收看。
“資本主義道路”和“社會主義道路”屬于意識形態的高壓線,是當時最敏感的政治問題。迫于壓力,廣東省委、省政府緊急制訂措施,嚴禁收看香港電視節目,對違反的黨員干部進行嚴厲處分,并嚴令各地派出工作組,動用消防車逐村逐戶地強行拆除魚骨天線。
群眾的怨聲如蟬鳴蛙鼓,外商們意見更大:連香港電視節目也不讓看,還算什么經濟特區?我們的生意怎么做?我們的信息哪里來?我們的娛樂何處尋?
魚骨天線,恰如魚骨在喉,頓時成為任仲夷最為棘手的火辣辣的難題。
1983年5月上旬的一天,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張作彬帶著兩名干事,悄悄趕到深圳,住進了臨近香港的一家旅館里,專門找了一臺信號清晰的電視機,三天三夜沒睡囫圇覺,把香港的電視節目一一記錄下來,并寫出了一份調查報告,交給了任仲夷。報告中分析,香港兩家電視臺的電視劇和綜藝節目,是為了迎合一般香港市民的口味而設計的,比起還處于起步階段的內地電視劇和文藝節目,自然具有較大的吸引力。低俗無聊的節目時有所見,而黃色和反動的宣傳幾乎沒有。
幾天之后的一個上午,任仲夷來到省委宣傳部,召集宣傳文化系統負責人開會,正式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和意見。
在這份約5000字的講話里,他主要談了兩個問題。一是不提倡看香港電視節目,要與中央保持一致。第二就是要千方百計辦好自己的廣播電視節目,豐富群眾的文娛生活。
正是在這個講話里,他第一次提出了那個著名的觀點:“排污不排外”。自覺排污是必要的、明智的,但決不能因噎廢食,籠統地反對一切外來思想文化。
在整篇講話里,對于拆除魚骨天線和干擾香港的電視頻道,他只字未提。
就在此后的不長時間,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來到廣州,住進了珠島賓館。按照慣例,服務員把他房間電視的香港頻道全部鎖閉了。任仲夷發現后,馬上吩咐把所有的電視頻道全部打印出來,放在電視機旁邊,方便客人選擇收看。
連續幾天,胡耀邦始終沒有提什么意見。從此之后,香港電視節目在任仲夷的任期內再也沒有受到強行干擾,魚骨天線也成了南粵大地一道獨特的風景。
知人善任,打造特區
搬掉羅湖山,填平羅湖洼地,是深圳特區建設的第一項大工程。可剛剛開工,就遇到了種種人為難題,任仲夷不得不親臨現場通融。
正是從這個問題中,他又發現了一個更大的問題:特區的領導班子不夠協調,靠這個班子打不開局面,更別說“殺出一條血路”了。他決定馬上動手調整。
經過多方考察后,他認定省委常委、廣州市委第二書記梁湘是最佳人選。
但62歲的梁湘畢竟是一位老資格的省級干部了,而且性情剛烈如火。他明確表示不去深圳,愿意繼續留任廣州。
不過,任仲夷并沒有輕易放棄,他再一次地約見了梁湘。那是1981年1月的一天晚上,心事重重的梁湘步履蹣跚地走進了任仲夷的辦公室,任仲夷微笑著從座位上走出來,與梁湘握手后,又親自為他沏了一杯熱茶。據秘書琚立明回憶,一直到凌晨時分,任仲夷辦公室的門才緩緩打開。
1981年2月,梁湘慷慨赴任。
1982年春天,深圳市政府與外商合資開發土地,并出臺了相關地方法規。一時間,輿論如鞭似刀,黑云壓城,“深圳除了九龍關門口仍掛著五星紅旗,一切都已經資本主義了”,“姓梁的把國土主權賣給了外國人,是賣國賊!”……正在這時,中央針對廣東開展了大規模的反走私斗爭,而深圳又深陷其中。
向來敢說敢干,敢冒風險的硬漢梁湘此時也膽怯了,常常緊鎖雙眉,沉默不語,緩緩踱步,狠狠抽煙。梁湘當年的秘書鄒旭東清清楚楚地記得,就在這氣氛最為肅殺的一個多月里,平時很少親臨特區的任仲夷竟然連續三次來到深圳。每次到來后,除與市委領導班子全體成員見面外,重點就是與梁湘談話。最后一次談話是在任仲夷下榻的賓館房間里,當時關著門,吩咐誰也不許打擾,一直談了3個小時。兩人談了什么內容,誰也不知道,但送別任仲夷時的場面大家都印象深刻:兩人緊緊握手,相視無言,一個笑靨如菊,一個滿面春風。
幾年后,67歲的梁湘悄然卸任。站在市府大樓門口,面對著近千名依依不舍的深圳人,他滿眼淚花,哽咽著說:“如果我必須生一千次,我愿意生在這個地方;如果我必須死一千次,我也愿意死在這個地方!”
高瞻遠矚,引領風騷
1981年,廣東旅游部門開始組織內地公民香港游,這是中國內地第一批驚艷的眼睛。
也是在這一年,香港歌星第一次來廣州演出。按照多年的模式,歌者只能端莊地站在舞臺上,對著固定的麥克風,像做報告一樣表演。但是這一次卻出了大亂子,唱到興奮處,這位名叫羅文的著名歌星,一把抓過麥克風,拉起電線,在舞臺上邊跳邊唱,煞是陶醉。這一下引來輿論大嘩,各地報刊紛紛開炮,痛批“資產階級腐朽臺風”。
炮聲越來越響,硝煙越來越濃,任仲夷不得不出面表態,馬克思怎么說的?難道站著唱就是社會主義,走著唱就是資本主義?我們共產黨的省委應該只管唱什么,不應該管怎么唱。
1981年4月,國務院副總理萬里來廣州督導疏港,看到大街上的花花世界,這位中國農村改革的先行者也有些擔心,他勸道:“仲夷,北京議論很大啊,還是管一管吧!”
任仲夷半開玩笑地說:“萬里同志啊,我們要管大事,這些生活小事還是隨他吧。留胡子,我們共產黨的祖師爺馬克思就是大胡子。穿喇叭褲有什么不好,我們老祖先在唐朝就開始穿了。至于迪斯科,不就是蹦蹦跳跳扭扭屁股嗎?”
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那些年,中國的經濟改革正是全面探索時期,連國務院的官方文件中也表示“要摸著石頭過河”。的確,在那個復雜的年代里,在那個特殊的環境中,處在那個敏感的位置上,任仲夷需要摸的石頭太多了,不僅有經濟的,還有政治的,文化的,稍不小心,這些石頭就會突然飛起來,無情地砸破他的頭。
他的秘書琚立明告訴我,年歲的逐漸增大,工作的極度繁忙,心理的重重壓力,再加上生活習慣上的巨大差異,使得任仲夷的健康狀況頻頻亮起紅燈。
1983年春天,任仲夷明顯感到心律不齊,去醫院檢查,連醫生的臉都白了:他的心跳竟然每天比正常人早搏3萬次。醫生勸他馬上動手術,他笑一笑,說自己身體好,能扛得住,拒絕了;又勸他半天工作半天休息,可這無異于與虎謀皮,怎么可能呢?
任仲夷的工作量之大讓人難以想象。有一個細節可窺一斑,他在任期間極少乘坐轎車,他的專車就是一部12座的豐田面包。為什么?就是為了利用乘車時間聽取匯報、討論工作和開會。面包車就是一個流動的辦公室,而他就是一臺永遠不知疲倦的機器,每時每刻都在高速、高效地運轉著……
(摘自《廣州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