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黑出版處”本是一個很浪漫的冒險行為,后來不能繼續下去,更留給我們一筆不小數目的債務。也頻為著還債,不得不一人去濟南省立高中教書。一個多月以后,等我到濟南時,也頻完全變了一個人。我簡直不了解為什么他被那么多的同學擁戴著。天一亮,他的房子里就有人等著他起床,到夜深還有人不讓他睡覺。他是高中最激烈的人物,他成天宣傳馬克思主義,宣傳唯物史觀,宣傳魯迅與雪峰翻譯的那些文藝理論,宣傳普羅文學。我看見那樣年輕的他,被群眾所包圍所信仰,而他卻是那樣地穩重、自信、堅定,侃侃而談,我說不出地欣喜。我問他:“你都懂得嗎?”他答道:“為什么不懂得?我覺得要懂得馬克思也很簡單,首先是要你相信他,同他站在一個立場。”我不相信他的話,我覺得他很有味道。當時我的確是不懂得他的,一直到許久的后來,我才明白他的話,我才明白他為什么一下就能這樣,這的確同他的出身、他的生活、他的品格有很大的關系。
后來他參加到學校里的一些斗爭。他明白了一些教育界的黑幕,這沒有使他消極,他更成天和學生們在一起,有些同學在他的領導下成立了一個文學研究會,參加的有四五百人,已經不是文學的活動,簡直是政治的活動,使校長、訓育主任都不得不出席,不得不說普羅文學了。我記得那是五月四日,全學校都轟動起來了。一群群學生到我們家里來。大家興奮得無可形容。晚上,也頻和我又談到這事,同他一道去濟南教書的董每戡也在一道。我們已經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依靠著我的經驗,我說一定要找濟南的共產黨,取得協助,否則,我們會失敗的。但濟南的黨怎樣去找呢?究竟我們下學期要不要留在這里,都成問題。也頻特別著急,他覺得他已經帶上這樣一個大隊伍,他需要更有計劃。他提議他到上海去找黨,由上海的關系來找濟南的黨,請他們派人來領導,因為我們總是不會長期留在濟南,我們都很想回上海。我和董每戡不贊成,正談得很緊張時,校長張默生來找也頻了。張走后,也頻告訴我們道:“真湊巧,我正要去上海,他們也很同意,且送了路費。”我們不信,他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卷鈔票,是二百元。也頻說:“但是,我不想去了。我要留在這里看看。”我們還不能十分懂,也頻才詳細地告訴我們,說省政府已經通緝也頻了,說第二天就來捉人,要抓的還有楚圖南和學生會主席。何思源(教育廳長)透露了這個消息,所以校長甘冒風險,特為送了路費來,要他們事先逃走。看來這是好意,但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三個人都沒有什么經驗,也不懂什么懼怕。也頻的意見是不走,或者過幾天走,他愿意明白一個究竟,更重要的是他舍不得那起同學,他要向他們說明,要勉勵他們。我那時也以為也頻不是共產黨員,又沒做有什么秘密組織工作,只宣傳普羅文學難道有罪嗎?后來還是學校里的另一個教員董秋芳來了,他勸我們走。董秋芳在同事之中是比較與我們靠近的,他自然多懂些世故。經過很久,才決定了,也頻很難受地只身搭夜車去青島。當我第二天也趕到時,知道楚圖南和那學生會主席也都到了青島,那年輕學生并跟著我們一同到了上海。
(摘自《一個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