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經驗詩學”

我不知如何感謝郁蔥。過去的一年是我生命中最艱難的日子精神的痛苦與體力的透支構成了雙重壓迫；這段日子里《郁蔥抒情詩》一直相伴左右，使我的心情沒有在沉默中轉化為絕望。有時想，郁蔥和他的作品如同一位引路者，將我帶出黑暗讓我有所堅執讓我發現生命的力量和活著的勇氣。

這部《郁蔥抒情詩》中的許多篇什因為反復吟詠而能夠背誦，詩集里也留下了眾多字條。很多次，我想將這些感想整理成篇但當動手時才發現，想做到朱光潛先生所謂“饕餮的批評”是很難的：尤其是郁蔥成為“魯迅文學獎”得主以后，更讓我不敢貿然置喙然而，作為一個讀者。一個詩歌的受益者我不能不說出我的感激和一些零碎的想法。

那么，就“讓我敘述一種真切的感受”吧(郁蔥《傾訴》)。

一、心路歷程

郁蔥1956年生人屬于典型的“四五”后精神成人的“嘔吐”一代。

他們與“五四”先驅一樣，是走出蒙昧的“覺醒”的一代。只不過“五四”一代是從對傳統的懷疑走向對理性啟蒙的確信而“四五”一代卻是從對某種“現代神話”的虔誠和迷失中蘇醒過來從對歷史主義的崇信走向了對個人價值和生命意義的追問。正是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中郁蔥在思考中走近了詩歌并由于在詩歌創作方面表現出的才華而在1988年《詩神》創刊不久就任編輯部主任，又于1994年任主編。由于當時特定的歷史原因，《詩神》在經過了15年堅守之后于2000年改為《詩選刊》。郁蔥除任刊物主編外還創立了網絡論壇他在組織民間詩歌創作、展示民間詩歌期刊和網絡詩歌方面表現出令人矚目的號召力；另外，他先后出版《生存者的背影》、《世界的每一個早晨》、《自由之夢》、《最愛》等九部詩集，這些詩集展示了他20年來的詩風變化也顯示出他在引導中國新詩方向上的努力。因此郁蔥榮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在詩友們看來順理成鞏。

《郁蔥抒情詩》集中了他從1986年到2003年的代表作。上世紀70年代中后期的地下詩歌運動和隨后的“朦朧詩”是“嘔吐的一代”精神反芻的象征性事件。這一代人在反思中重獲青年馬克思在《巴黎手稿》里強調的兩點“人”的本質力量：一是自由二是自覺。他們強迫自己把“文革”十年中接受的污穢嘔吐出來郁蔥也是在這一詩歌現象的涵蓋下成長起來人們從他早期詩歌的質感中不難發現其中的精神傳承然而與眾不同的是郁蔥很少在作品中宣泄痛苦、暴露“傷痕”，而是著力發現生活中的美與真。以重塑日顯珍貴的“清潔的精神”。1986年是中國文壇的“觀念年”正值而立之年的郁蔥也在詩歌創作上走向了自覺努力探索屬于自己的風格。他與許多詩人一樣試圖打破一元意識形態話語的堅冰在各辟蹊徑的摸索中使中國詩歌走向多元化。他的不安分的探索和躍躍欲試的精神躁動表現在他此時期部分詩歌的字里行間但我們也可以發現郁蔥詩歌創作的探索當時還顯得有一種茫然——畢竟一次次的反精神污染、反自由化還讓詩人們心有余悸；中國的文化與政治、經濟都處于嚴冬過后的復蘇與解凍過程中料峭春寒仍具有足夠的殺傷力：加之精神文化資源的匱乏也使得包括詩歌在內的所有文學樣式都小心翼翼跬步而行。但郁蔥顯然受到了意識流、印象派、達達主義等現代詩風的影響，他1987年創作的《錯位》、《名字》、《距離》以及《語言》等篇章都表現出他對詩歌新潮的融合；《歲末》這首“尋根”詩充滿玄思與禪意；《一棵老樹的意識流》的“擬物”手法以及以括號注釋所產生的“復調”則讓人想起了羅蒂斯的Sister Helen……這些詩雖然還存在“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雕鑿痕跡但它們真實地記錄了人們在“解凍期”的精神饑渴其強烈反思力量也使人們看到了郁蔥的思想勇氣和非凡才華人們從這些詩歌就可以斷定：郁蔥的詩歌才華終究會像錐處囊中其鋒自現。

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郁蔥與那個時代的詩人一樣，思考著歷史、人類、未來、祖國和世界等宏大主題，也同樣受到了現代生命哲學的浸染。從對“文革”的反思開始這一代人知道，世界并不像他們年輕時想像的那樣總是絢麗輝煌，于是他們將目光轉向自我叩問自我生命的價值意義，這一個向內轉的過程對詩歌產生了重大影響這就是由蘇俄影響下的社會詩學走向了生命哲學詩歌陣營由一元統一的合唱走向了多聲部交響：每個詩人都重新思考人生的價值，直面生活的真實：“對事實本身的陳述／謂之真理／而真理對于人類／有時是存在的結果／有時是思維的結果／……讓我們重新面對真實／面對真實／便是面對被我們自己逐漸淡忘的／最初的名字”(《真實》)。他在此時期創作的詩歌《邊緣》、《以后》、《人》等都留下了那個時代的轉型痕跡。他感到了生命的“重復”甚至一度感到生命正在失去方向。于是擺脫和超越這種“重復”所帶來的無意義感就成為那個時代的詩人們最重要的追求當“紅太陽”的神話消失以后詩人必須承擔起時代的責任這就是以審美替代宗教?！霸谒麄?審美詩人)心目中詩就是生命的自我救贖和辯護，只有詩能扶持、頌揚、守護本然生命”。這種生命詩學影響直達詩歌內部使當代詩人的個性第一次得到真正舒張，詩歌也從仿寫進入真正的創新。郁蔥1992年寫作的《往事》是一篇重要作品，那些充滿細節、意象繁復的詩句使他的詩歌在形式技巧上跳躍性地進入一種“后現代”狀態，使他的詩歌步入了一個自由王國：詩由社會之維、歷史之維，進入了現代和生命之維郁蔥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中心：“我們俯視著樸素而清晰的道路／保留著愛、和諧及深遠／時間冷卻下來的時候／我們等待著燃自心靈的那簇火焰，／在真理與詩句中間／我選擇詩句／它畢竟是我們表述存在時／感受到的惟一浪漫”／《在真理與詩句中我選擇詩句》。那一代人根深蒂固的理想主義情懷在時代轉型中漸漸促生了郁蔥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經驗詩學，我們不妨以劉小楓的話來總結他的這種詩學：“理想主義不是美化、而是超越現實。在矛盾的世界中生活下去不能不追求絕對的價值?！薄霸姷慕涷炇峭黄迫粘＝涷灦植浑x開日常經驗的超驗經驗是對可能實現的意義秩序的呼喚?！?/p>

我不知道這種感覺對不對：郁蔥在1997年真正走向了成熟與自覺?！稛o語之河》、《自由之夢》、《鴿子》、《和平》等可以看作是他標志性的代表作品這些詩歌大氣鏜韉才思雋永，內心樸素淡定執著地表達著他對真善美的歌唱：“讓我們在細節中體味／收集點點滴滴的快樂”“我們懂得，有淚水才會有河流；／有注視才有值得托付的／終生的感動”(《自由之夢》)!看到鴿子便“總會想起一本舊雜志，／一張老照片。／想起星星：孤寂、安詳而光明。／總會想起一些很美好的漢字，／比如夢、晴朗、公正，／比如神圣、愛、和平。／總會想起一滴雨，想起少女，／想起一封平信／總會想起一把被孩子／折斷的彈弓”(《鴿子》)……這些對自由、生活和愛的書寫，靜穆而豪華，他調動一切意象指揮一切語言，建構著他的詩歌城堡。至1999年秋冬的《傾聽》與《傾訴》、2000年的《感動》與《惟一的早春》郁蔥詩歌的豪華氣派已如同夏季的原野一般絢麗而雍容、明艷而熱烈整體看來，這個時期的詩歌是郁蔥所有詩作中的“華彩樂章”，達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仿佛要用這種奢華的語言大餐來總結一個詩的時代。

果然，變化來了。如同夏季的繁華過后歸于秋天的寂寥與成熟郁蔥在2001年開始進入一種刪繁就簡、返璞歸真的寫作，這些詩自然、清新、純樸，但直抵生命最深處他用詩思的噴涌爆發見證新紀元來臨所賦予人類和生命的激情。毫無疑問，《所有的人都曾站立在大地正中》有著海德格爾“思”的力量與簡約風格：

人世間那些瘋狂的欲念、

庸俗的陷阱、

地上的縫隙、閃爍的碎石

一叢野草、一簇碾碎的殘骸……

它們在記錄什么?

記錄那些最枯燥的沉默的情感

記錄那些不知名的影子寂然的聲音

記錄那些平凡或者不凡

我想，所有的人，都曾經站立在大地的正中!

這是我近期讀到的最富哲思的博大氣質的詩作它在時間、空間和靈魂的三維坐標上確立了“人”的主體地位將“此在”的意義定格在生命的尊嚴它使人超越了瘋狂、庸俗，靜靜地思索存在的價值以及如何才算“站立在大地的正中”!

在《郁蔥抒情詩》集里我吃驚地發現兩個重要的日子：2001年4月29日這一天，詩人創作了八首詩：《也許以后》、《午夜兩點》、《我們真的要感謝沉沉的夜》、《筆跡》、《牽掛》、《夜里的電話》、《我一直沒有自己喜愛的植物》、《年輕》……仿佛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發出了生命的熱烈呼喊。這一年的5-6月間郁蔥有大約一個月的沉默再次提筆的郁蔥走進了“現象學”詩境——從前的郁蔥與大多數詩人一樣，運用賦比興手法，最后找一個詩眼升華主題這是一種由具象到抽象的推進仿佛是一種從生動現實抽取本質的歷史主義。現在，郁蔥由抽象到具體——我覺得這條小徑才是通向詩的花園的道路：與之相比此前的詩是智慧，是力圖接近真理；現在卻強調感受與思它不抽象、不形而上，它迭格重復、回環繁雜，它不再為觀念(真理)寫作，而是生命與思的自然流動就像小溪自然地流成江河(注意小溪與江河何者為源?何者為流?何者為本，何者為末?)。這個“顛倒”是還原了詩!我不知道郁蔥為什么發生這種變化但事情的確發生了。2002年的8月17日郁蔥另一次的激情爆發，再一次同一天創作了八首詩，其中的《一生》、《后三十年》、《骨骼》成為一個新的高度，堪稱他的短詩精品是可以傳之久遠的詩行。它們使人相信靈感，更相信思想的力量：“我是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人，徒到黑，／我還會往／更黑里走”(《一生》)!這是一種生命的硬度由執著和堅定而合成它們是郁蔥“生命哲學”與“經驗詩學”的本質性表達。

疼一個人好好疼她。

寫一首詩，最好讓人能夠背誦。

用蹣跚的步子走盡可能多的路。

拿一枝鉛筆，削出鉛來，

寫幾個最簡單的字

然后用橡皮

輕輕把它們擦掉。

——(《后三十年》)

這首詩讓我想起里爾克散文杰作《勃列格底隨筆》中的一段話：“一個人早年作的詩是這般乏意義，我們應該畢生期待和采集。如果可能，還要悠長的一生；然后到晚年，或者可以寫出十行好詩。因為詩并不像大眾所想象徒是情感(這是我們很早就有了的)而是經驗”。郁蔥在2002年就得到了這樣充滿光輝的詩句這些一次性的寫作是許多詩人尋找一生而不可得的詩句它們將注定在詩歌史上閃爍潤澤的光華。

我們再多用一些筆墨，來讀一讀他的《骨骼》：

還是讓它成為白色

還是讓它干凈

還是讓它堅韌、有彈性

還是讓它與思想有一段距離

還是讓它有聲音，清脆的聲音

還是讓它硬一些，但不一定硬得過金屬。

它還應該更簡單、更理性、更有知覺

有時還應該能夠流動!

讓它冷寂讓它灼熱

或者就讓它

折斷!

——(《骨骼》)

讀這樣的詩我想不會不讓人感受到詩人內心的熱度和冷靜也感受到他的剛硬和超然。而以上兩首并不很長的詩篇無可爭議地成為郁蔥詩歌的代表作。

2003年郁蔥似乎以詩人的敏感提前預知了命運或宿命的東西：“命運是太陽背后的太陽／時間背后的時間，／是面對這個生冷的世界，／我們惟一的選擇”(《惟一的選擇》)!“都懂了之后人已暮年／而那時，懂了又能怎樣呢”(《都懂了之后》)?對于“路邊的景致”，“我感受不到它們的存在時，／他們對于我又有什么意義呢”(《路邊的景致》)?這種對生命意義的“往返質疑”是敏感而有思想的詩人的表征——他們一方面自負在所謂偉大者面前：另一方面他們深深自卑——在所有生命和弱水般的時間面前：他們因為追問而變得堅強而又脆弱他們替世界思索痛并快樂著!當這個世界被物欲困擾停止了思考他們就是世界和人類的良知與感官，這是一種“豐富的痛苦”?！皼]有信仰的時代就是世界之夜。海德格爾在《詩人何為》中說世界之夜已經漫長到進入夜半，夜到夜半就是時代的貧困痛苦、死亡、愛的本質都已晦暗不明。在這樣的時代詩人何為?貧困時代的真正詩人的標志是：詩的言說在他身上成為對喪失了的絕對價值的詩的追問貧困時代的詩人必須把自己詩化為詩的本質。只有詩的追問才適合這個年邁已衰的世界命運?！边@就是郁蔥20年走過的詩歌追求道路這是一條追問生命價值的道路!

困境——思——突出重圍——往返質疑從郁蔥的詩歌所表現出的心路歷程我們仿佛看到了中國轉型時代和重大精神事件我們同詩人一起陷入了沉思即使不一定變得深刻卻獲得了一種詩意。

二、“最好的詩”

梁宗岱先生在談詩的時候說：“我以為詩底欣賞可以分作幾個階段。一首好詩最低限度要令我們感到作者底匠心令我們驚佩他底藝術手腕。再上去便要令我們感到這首詩有存在底必要是有需要而作的無論是外界底壓迫或激發，或是內心生活底成熟與充溢；換句話說，就是令我們感到它底生命。再上去便是令我們感到它底生命而忘記了——我可以說埋沒了——作者底匠心。如果拿花作比第一種可以說是紙花：第二種是瓶花，是從作者心靈底樹上折下來的：第三種卻是一株元氣渾全的生花所謂出水芙蓉’我們只看到它底枝葉在風中招展它底顏色在太陽中輝耀而看不出栽者底心機與手跡。這是藝術底最高境界也是一切第一流的詩所必達的。”郁蔥近二十年的詩作正讓我們感到了這三種境界：這種進步可以標志新時期以來中國新詩的變化。

郁蔥的詩歌質感硬朗有著獨特的光澤與彈性。正如他所說：“我一直從所有詞匯中選擇最明澄的字眼并把所經歷的一切都感受為美好?！姾腿耸篱g美好的情感是我骨子里最真切最期待的一部分寄托了過多的甚至與現實脫節的許多理想?！铱偸前言姼璁敵梢环N可以感動世界的語言，最終，它首先感動的是我自己?！词乖姼璧年幱?，也比太陽的光芒還要亮?！痹谒难壑性谒男睦铩霸绯康年柟馐且蝗汉⒆樱麄兦那臄D進你的房間／沒有聲響／／那么多孩子和你耳語／告訴你他們的一些想像／那些語言充滿了色彩／穿過一片樹林走向廣場／／在早晨在芊芊青草的目光里／沒有聲響的陽光／大聲歌唱”／《早晨的陽光》!——這是一些多么干凈的句子讓你禁不住要擁抱每一個“早晨”一樣的日子。親吻那些孩子般的陽光你會感到生活的透明和快樂。這是一些可以讓人輕輕吟哦不知不覺就會記住在每個有陽光的早晨都會朗誦的句子：“我們所擁有的日子／陽光燦爛／／我們在信仰、崇高中活著／像詩歌一樣堅實而脆弱／想象光明又享受光明／堅信或懷疑那些理性的命題／我們的內心是虔誠的情感／為了接近完善／我們一次次把自己帶回童年／／我們所擁有的日子／陽光燦爛／／我們把頭頂星辰的亮度／稱之為光明／一些高遠的日子／是產生預言和智慧的日子／在那樣的日子里／我們尋找秋天的品質／它純凈、克制、豐盈／我面前的大地上／人們在耕種／——如同收獲一樣情緒飽滿……你相信嗎／總有一種創造中的生命／進入真正的明澄和純潔／成為所有歲月的／最后一枚葉片”(《陽光燦爛的日子》)……這些詩篇曾讓我感到生命是那樣可貴生活是多么值得留戀它們內在的力量曾讓我雙眼充滿淚水。

郁蔥的詩始終圍繞“自由、生活和愛”而展開。他用詩歌展開了“人”的生命歷程：“你過去畫過兒童畫／可長大便忘記了／忘記了便忘記了／兒童畫對于你便永遠成了謎／／真的不信你試試／對于一個成人／最不易做的事／是畫兒童畫”(《兒童畫》)。這是對童年的追憶，是作者與我們一起找尋失去的“赤子之心”。在“自由、生活和愛”的主題中郁蔥關于“愛”的書寫最為成功：當深愛者彼此深情注視“你面對的和我面對的／多么年輕”(《年輕》)?當愛成為思念時“最好的愛其實是一種殘酷”那種曾經滄海的愛就算只剩下相思，也是一種幸福!《那時你老了》讓人想起葉芝的《當你老了》，它幾乎可以與葉芝的詩一樣具有穿越時空的光芒它看到了時間背后的永恒的真情這些真情將通過文字永遠流傳。還有《也許以后》、《在最深處》、《閃電輕輕劃過你的指尖》、《往事》、《共同的夜》、《“惦記”這個詞》等等，這是生命因愛而燃燒的激情它讓我們聽到根須在大地下延伸的聲音看到樹葉在空氣和陽光中搖曳的身影生命就是在這愛中得到確證：我們可以忘記很多卻不會忘記生命中的激情——你的激情有過多少，你的生命就有多長。

一生的皮膚

剝也剝不掉。

先是嬌嫩、潤澤然后松弛

然后是風化了的蒼老的容顏。

一生的皮膚

為什么要剝掉?

那么多撫摸，那么多憐愛

那么多小心翼翼。

我們的疼痛我們的疲憊

我們愛過的人

都會留在稀疏的皺紋中。

你看在我們幾十年的經歷中

皮膚的顏色就這么由淺

愈變愈深。

——(《皮膚般的愛人》)

此時你知道：“真正的愛其實僅僅是／對自己的又一次發現”(《過程》)。

郁蔥感受著自己的生命同樣也感受到自然與人生的可貴，因為“即使一個道理再深刻也替代不了感受”(《空洞》)；“感受著，有時比創造著，／更能感動自己”(《許多不可知的生命在注視著我》)；他深深地感慨：“真純的生命是無限的／它用那么多意象編織起來／它擁有人類生存的所有理想／像生機沛然的一棵生長著的樹。／／我們仔細聆聽內心的聲音，／像一滴燈油，滋養一盞黯然的燈光／而那火焰就在我面前跳躍，／真的，在我的視覺里，它最亮，／亮如我所感受的勃動著的命運”(《真純的生命是無限的》)……這再一次清楚地表達出了他的經驗詩學：“總有一些事物可以贊美，／那些事物，常常是最簡單的事物”(《總有一些事物可以贊美》)?！澳銜ξ艺f：／每一粒陽光都是真純的。／你會對我說：／每一粒陽光都是稚嫩的。／每一粒陽光都有年齡／三歲，或者一歲，／它們不會比這個年齡更大，／因為，只要你感覺陽光是透明的，／它們便都是孩子”(《陽光之三》)。他看到了人生的孤獨本質：《我感受中的生命如短暫》是一種生命哲學，像啟示錄一樣，仿佛是一個教士的聲音有著來自圣經一樣的經驗，不憂不懼，它像諾亞方舟一樣馱起我們像那只鴿子一樣帶來希望?！啊粋€人不可能成為樹，卻會成為灰塵。／／無論成為什么我們總與它一起若有所思”(《生命是一滴墨水和幾粒塵埃》)。這是一種塵歸塵、土歸土的從容不迫的生命觀?！八枷霊摮了細v史時間中的生命形式和體驗形式的歌唱。詩是存在的歌唱是生命本身的言說。詩的語言原初、直接地使生命形式和體驗形式成為言語，使人的存在精神性地轉化為透明或渾濁?！睆倪@個意義上說郁蔥的詩歌已經取得了相當高的藝術成就。

三、“有根的詩學”

在一年的閱讀過程中我總覺得郁蔥與當代中國詩壇似乎都還有巨大的發展空間。以下所寫即是那時所想。

首先在形式上郁蔥2003年以后的寫作有為詩歌“減負”意圖。詩簡短了，沒有虛飾、做作。但是，“減負”后的短詩有時仍給人松弛、重疊之感，比如《紅紅的西紅柿》、《夢空氣》、《樹葉風》、《白天走在街上》等等，讓人想起“辯證法”。一種觀點認為“冗長的短詩”是當前詩壇的一個普遍現象，究其原因：一是因為所謂“民間化”口語寫作所致；二是對時尚的“后現代”技巧的運用因此而出現了碎片化、平面化現象；三是缺乏對中西詩歌傳統的繼承。的確我所接觸到的一些詩作者其詩歌源頭從未趙越過“朦朧詩”他們不知道“朦朧詩”是以中國30年代詩歌和西方現代詩為底蘊。而在那個時期聞一多開啟了現代詩歌文體建設工作，在煉字、音節、音韻、意境等方面多有開拓之功，并建構了現代詩歌的“三美原則”：當時詩壇上無論孫大雨與馮至的十四行詩、徐志摩與陳夢家的情詩、戴望舒的象征主義還是邵洵美“惡之花”式的現代詩都力圖將遙遠的歐美藝術傳統和古老的中國傳統進行有機結合：尤其是十四行詩的引入為現代中國詩歌創作提供了一種新的格律與形式探索的時機。但隨著馮至停止創作以及新中國提倡從民歌中汲取營養中國新詩的探索步伐基本停止下來。

如果說新時期以來的中國詩壇處于恢復時期那么人們在新千年以后則力圖在與國際接軌的同時重獲主體性并有所創新。鄭敏為中國新詩尋找古典傳統、侯敏呼喚“有根的詩學”等都是象征性的精神事件她們力圖引導人們放棄意識形態化的“社會詩學”而走向更深厚的“歷史詩學”要在中西文化的碰撞對話中強調民族的主體性在當代文化建設中強調傳統資源的重要性在傳統繼承和發展創新的糾結中強調面向現實的開放性。其實這種中國本位的“歷史詩學”建構早在上個世紀30年代就開始了嘗試：梁宗岱雖然與羅曼羅蘭、瓦雷里等多有交往甚至對后者心儀不已但他明白地向徐志摩申訴：“中國底詩史之豐富，偉大，璀璨實不讓世界任何民族，任何國度，因為我五六年來幾乎無日不和歐洲底大詩人和思想家過活可是每次回到中國詩來總是無異于回到明媚的故鄉，豈止，簡直如發現一個‘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桃源一般地新鮮一般地使你驚喜使你銷魂”。他對李白詩歌中兼有“屈原的悲觀的樂觀主義和莊子的樂觀的悲觀主義”的矛盾性深有體味：他熱愛王維與陶淵明將他們的詩譯成法文介紹給世界朱光潛則在古希臘詩神阿波羅那里找到了與中國傳統藝術精神相通的“靜穆”：“‘靜穆’是一種豁然大悟得到歸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觀音大士，超一切憂喜同時你也可以說它泯化一切憂喜。這種境界在中國詩里不多見。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這些留學海外、學貫中西的詩人與美學家為我們提供了許多成功范例。

就郁蔥詩歌而言他2001年后創作的詩歌中有幾首七行詩，如《又一次想到火山》、《對話》、《幸?！?、《我憎惡的街道由于陽光而如此豐美》等：

我曾厭惡的灰迷單薄的街道

卻由于陽光、風和動感而如此豐美

虔誠的、愚蠢的、神圣的人們

我知道命運賦予他們雙重靈魂。

好好愛，好好歌唱好好享受自由，

好好理解我們所面對的時日

好好善待哪怕是一粒冷寂的塵埃!

——(《我憎惡的街道由于陽光而如此豐美》)

讓我們再來讀一讀《對話》：

你聽那水聲它總是說些平實的話

你聽那風聲它總是說些簡單的話

你聽那雨聲它總是說些隨意的話

而沒有聲音時

你會聽到什么樣的對話?

你會聽到

誰與誰的對話?

——(《對話》)

這些作品在當代詩壇上實屈不可多得的佳作但我覺得詩人依然可以在形式上進行更進一步的探索即使不像聞一多等對每行詩的音節進行推敲至少可以在尾音的平仄輕重上用一點功夫如果在形式上再加以潤飾，那么它們將會更加完美。有的時候就是這樣一首好詩固然來自才華與靈感更來自打磨與把玩如同我們得到一塊通靈寶玉時不該隨便將它出手一樣。

除形式之外還有詩境上的問題值得探討。這同樣不是郁蔥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中國詩壇的問題。一般說來，郁蔥這一代人多具有理想主義情懷這種情懷在年輕一代看來甚至是一種偏執：這就是對于美、真和善的堅信。他們雖然對“極左”意識形態造成的精神荒蕪深惡痛絕但對信念的執著卻是這一代人的特征：在神話消失后他們必須尋找一種可以替代的終極信念來證明存在的意義。于是郁蔥所做的就是蔡元培所說的“以審美代宗教”的工作：他贊美光明，贊美善與美的事物；在他的詩歌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你見不到波德萊爾式的“惡之花”。郁蔥不是“美化”現實，但刻意的題材選擇形成了另一種“遮蔽”：他的詩絕不是現實生活的全部。詩人不能無視現實中的“假丑惡”一個詩人必須具有現實批判精神，才可能將他對生活的愛投射到對人類的博大的悲憫中去正如魯迅的正視現實并不妨礙他心中有一種“耶穌”的十字架情懷。我想，當郁蔥在2003年產生一種“虛無感”的時候這種“審美理性”的危機就開始暴露了出來。因此，有時我覺得郁蔥的詩歌以及絕大部分中國當代詩歌中都應該更多一種悲憫的博大情懷。也許我們可以將他詩歌中無數次出現的“新華路”作為一個坐標——“新華路”在中國社會和他的生活中處于一個什么位置?它距離上層與民間、距離理性與情感各有多遠?這是一個值得玩味的意象。不過話說回來即使詩人有一種現世關懷，又能以什么實現他的救贖呢?何況他自己也面臨著精神困境與意義危機。

郁蔥詩歌的困境，實際上是我自身精神困境的投射：當我身處精神波動時，郁蔥的詩讓我不再憂傷能夠安眠，但是我很難在每天早晨醒來時保持著一種無懼的平靜，我有時問自己：我是一個理性的現代人一個具有高職稱高學歷的知識分子，我衣食無虞我有光明的前途在等著我……但是所有這些都經不起一個問號：這又有什么呢?我們前往的最終歸宿不就是魯迅所說的“墳”嗎?既然如此那么生命的目的就是為了走到最終嗎?——記得當年北島與舒婷有《一切》和《這不是一切》的問答，舒婷的“積極向上”肯定解決不了北島的問題。實際上詩歌面對靈魂時的困境早在80年代就開始啦只不過大部分詩人都不愿說出來：“上帝的超驗世界消失以后便剩下有限的生命的絕對性，‘此’被推到首位。既然惟有生命的欠然本身值得肯定，在審美的光照下，生命欠然及其連帶的邪惡、縱情、渾濁都得到肯定。再也沒有神性的眼睛盯視著生命本身沒有洗滌的原始性，邪惡和無恥理直氣壯徜徉于世”。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2005年的秋天我開始讀新、舊約全書。我知道，很多詩人已從那里得到了某種啟示：審美無法代替救贖。在當代這個信仰危機的時刻所有人都將面，臨這種挑戰。

當我闖過這次生命劫波，不再那么沉默。有一次同一位博士朋友談起了郁蔥的詩沒想到他會因此而挖空心思“橫刀奪愛”。被他糾纏不過，我只好將手頭的另一部郁蔥詩集《最愛》送給了他。在這個世界上，真正愛詩、懂詩的人越來越少，好詩送給一個愛詩的人，也算是“寶劍贈英雄”!

總體來說，郁蔥將詩還給詩——本位的自由的生命的，內在的，個性化的；郁蔥的詩在思想、情感、生命感受上都達到了近年中國詩壇的高峰位置達到了他自己所說的“好的詩歌”的標準。至于詩歌如何由“審美”走向“救贖”也許是一個“非分”的要求，但人們絕不會將這種“非分要求”強加到一匹駑馬身上。郁蔥作為“魯迅文學獎”得主似乎應當為引領中國新詩的方向做些有益的嘗試。

或者，這一代人留下的缺憾，正是下一代詩人上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