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年后,我父親依然清晰地記得,他送伯父逃出李家破落宅院的那天晚上無風五月。弟兄倆逃出村莊后長出了一口氣,才感到剛才的一幕可怕極了。特別是幾天后知道了被抓到的那些人的下場后,更是感到后怕,就像是小時候做的“捉迷藏”游戲,平時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村里幾個熟人,怎么說變臉就變臉說殺人就殺人呢。
這一想法在我父親的腦海中只是一瞬間,這怨不得別人,只能怨伯父自己。父親明顯地感到,動蕩的時局左右著不安的家庭,也牽扯著每一個平凡人的一生,生生死死,反反復復,世事無常。如果不是天意,伯父也許就像其他人一樣曝尸河灘了。村里就有一個曾經當過偽村長的人,在被貧協會的人縛住雙手押解去臨沂城的路上,一頭鉆進了路邊的水井中。至于自己的行為或非自己的行為,現在誰也說不清了。當貧協會的人平靜地回到村里,告訴已死之人的家里人去打撈尸體時,依然是平靜得沒有一點感情色彩,幸虧貧協會員不知道是同樣貧窮的父親送走的伯父,他們在爺爺的家里沒有搜到伯父便提著長槍走了。他們當時瞅父親的眼神很復雜,可爺爺和父親的眼神很平常,平常得能從里面讀出懦弱和無助。父親感到后腦勺有涼颼颼的風刮過。可是,父親當時確實不知道伯父一下子藏到了哪里,如果知道,貧協會的人肯定會從他的眼神里審出伯父的行蹤。
伯父是昨天半夜里潛回爺爺家的。那時候爺爺的家已經不是伯父的家了,伯父已經成丁家有了孩子,和爺爺他們分家單過了,臘月的天氣暖得出奇,夜靜得出奇,伯父感到這樣的氣氛這樣的晚上一定會有什么事情發生,而且他還明白不管發生什么事情都與他有關,他煩躁不安地胡亂扒拉了幾口飯又煩躁不安地在爺爺的院子里走來走去,攪得家人也煩躁不安。爺爺的心頭之火“騰”地就躥了起來,“滾!快滾!別晃得我眼暈。”
眼暈是假,著急上火是真,即將要發生的事情盡管是伯父自作自受,可一旦真的臨到兒子頭上,爺爺比伯父還著急。
自從爺爺用腚底下的板凳沒有砸著伯父砸斷了門框,伯父就不敢見爺爺的面了,更不敢上爺爺的門了。1945年8月16日,臨沂城的日本鬼子逃往棗莊,臨沂城被王洪九接管。王試圖利用國民黨的招牌蒙蔽人民群眾,命令城內所有成衣局和被服點日夜趕制“國軍服裝”,然而我八路軍不吃這一套,一鼓作氣地在臨沂城激戰了26天,使得王洪九逃到了城北三十多里的李家宅據點。臨沂城第一次解放。到12月底,處在解放臨沂的大軍層層包圍之中的王洪九,化裝成老百姓逃出了臨沂,那些跟著王洪九為所欲為的人及追隨國民黨的人逮的逮了,投逮到的都逃到了徐州,伯父沒去也就沒有活做了,伯父給國民黨做活不是挖壕溝、修炮樓,而是給他們催公糧、催壯丁之類的事兒,這就和一般的老百姓不一樣了。
說白了,我伯父當過不到一年的偽保長。那時候,大姑才出嫁,父親剛結婚,二姑還沒有人家,父親和二姑還擠在爺爺的房子里跟爺爺一起過。爺爺給他們姊妹四個既當爹又當娘,日子過得捉襟見肘。當老大我的伯父提出要去當保長以便找個活計混口飯吃時,爺爺決不同意,并發出了一句比他腚底下射出的板凳還堅硬的話語,“有種你就別回來,回來就砸斷你的腿。”
其實,伯父當保長并不是他想當就能當上的,那也得上面有人能看得上他。伯父的一表人才到老年我都能從他身上看出來。可惜伯父不識幾個字,就認得自己的名字,可言談舉止像一個文化人。這一點不奇怪,那個年代最大的愿望是能解決溫飽問題,誰還奢侈得像現在這樣喊著我要上學?伯父就因為解決溫飽才出此下策的。伯父曾經告訴我,那時候他倔強地去當那個偽保長,一是安撫倔強的肚子,二是想替爺爺分擔一點憂愁,三是怕有弗薦他之人的臉面。
伯父是老大,他知道沒有母親的苦楚,他忘不了我的奶奶臨死前在青島的大街上絕望嚎叫的場面,他背著一歲的二姑、招呼著大姑和我的父親跟在奶奶的身后瘋跑,如果不跑,奶奶便會用惡毒的話語罵每一個孩子,用巴掌打每一個孩子。奶奶不想這樣,可心臟疼起來后便由不得她了。她仿佛感到只有這樣才能減輕疼痛,才能感動上帝別讓她早早死掉。她不是留戀這個世界。只是放心不下四個尚未成人的孩子。
奶奶是被一根壞針扎住了心臟疼瘋疼死的,那根針讓奶奶死得非常壯烈。起初它是從我奶奶膝蓋以上的動脈血管中鉆進去的,后來它就到處亂跑,再后來它跑到我奶奶的心臟上就不跑了,以至于我奶奶疼得在青島的大街上帶著孩子到處亂跑時,連日本鬼子看到都覺得好玩可笑。這根針讓我爺爺為此花光了千辛萬苦積攢起來要回家置一百畝地的銀元,爺爺想回家當地主的夢想就這樣在奶奶的哭叫聲中破滅了。
爺爺說這是命,命中不該有的想要也得不到。可是他沒有想到,是我奶奶用她的生命給破解了地主成份,這代價也太大了。曾經輝煌過的爺爺沒有堅持到解放餓死了,死后的枕頭下是一堆沒有舍得吃的煎餅渣子。父親常說我的六奶奶從雞腚門子銀行里攢了一點錢置了二十畝地,還沒有等到剝削佃戶便開始了土地改革,六奶奶便白撿了一頂地主帽子戴上了,后來一口痰設上來便憋過去了。爺爺慶幸,若不是奶奶,他也許被人民政府專政了。從此,爺爺把他的四個兒女就看得緊緊的,他要完成奶奶的遺愿,他不想讓兒女們離開他的視線,更不愿兒女們去做一些讓村人戳脊梁骨的事情。
聽父親講,1947年1月國民黨重點進攻山東解放區,臨沂首當其沖。到二月中旬,解放軍主動撤出臨沂城,王洪九便帶著還鄉團對共產黨和翻身的人民群眾進行了瘋狂的報復。到1948年9月,王洪九苦心經營了18個月的臨沂城再次被我華東野戰軍席卷,便慌張地率領大隊人馬從,臨沂逃往郯城。1948年9月,也就是收割水稻的季節,準備逃跑的王洪九在我們周圍的幾個村子抓丁,誰若不愿去,當時就會被打死,那時我伯父已經逃到了東北,父親正在我們鄰村的大戶人家割稻,為的是掙一口飯吃。村里的村長來到父親干活的地方,說我們家有事讓其趕快回家。父親不明就里,一進自家大門,便被早就等候多時的王洪九的兵抓走了。兩個月后的郯城戰役中,父親和同被抓去的鄰村的二三十人躲在兩間老百姓的平房中,一發炮彈打在了我父親沒有躲藏的那一間,父親幸免于難,其他二十余人一個沒剩地被埋在了另一間屋子里。我父親就這樣被解放軍俘虜了。后來,父親軍裝一換隨解放軍南下參加了渡江戰役,父親常常后悔地說,要不是生病的蘇二叔怕死在外面非要回家不可,他肯定會和其他同被俘虜的人一樣,渡江南下追蔣追到臺灣海峽邊的。可蘇二叔一鬧著回家,部隊領導考慮到我父親和蘇二叔是同村的,便每人發給兩塊大洋,又開了一張給沿途解放區政府的介紹倌回家了。
爺爺不想讓兒子做的事情可由不得他,世事難料,到了那一步不走也得走,爺爺找不到鮮活的例子來說服我的伯父不要去干偽保長,更不愿我父親到外面去扛槍打仗,可他倆都去干了。
伯父還是干起了偽保長的差事,他知道爺爺的脾氣便很少回來,回來也是悄悄見見弟兄姊妹們,在我爺爺看不到他的地方看看爺爺。這次他沒有轍了,和他一起干活的人跑的跑了,逮的逮了,找不到可以和他商量事情的人了,他只能回家。更重要的是,爺爺住的房子是兩重院落,且靠近村邊,進退有路。如果村里貧協會的人來抓他,他也能逃得脫。
伯父聰明的決策救了自己的命。
果然,那天晚上當伯父和爺爺他們吃晚飯時,伯父便坐臥不寧了,胡亂扒拉了幾口飯后被爺爺罵出了門。
爺爺再怎么罵,伯父這個時候都不會放在心上了,他最大的心事是怎樣安全地度過今天晚上,他不敢到大街上去,就是在自己家中都令他惶恐不安,更不敢到近門的鄰居家去,可他不想讓正在吃飯的爺爺看見他煩得吃不下去,于是他在門口伸出頭來看看南北路上設有來人,一個猛子扎進了路西那座我家已經破落凋敝的宅院中。
誰也不會知道我伯父會鉆到已經多年都不住人的破院中,就連我的爺爺和我父親。這座院落是一只搖籃,搖大了我的伯父、我的父親,還有我的兩個姑姑。院里除了各種各樣的野草便是到處亂爬的南瓜秧和眉豆秧,它們高擎著葉子遮擋著大大的南瓜和一簇簇的眉豆,它們給了伯父很大的啟發,伯父忽然覺得只有它們才是最可親近的了。于是,他決定就在這個院子里和這些草們、南瓜秧和眉豆秧們說說話。
伯父內心的郁悶無法訴說,也無人訴說,他只能睹物傷感,以至于村貧協會的人探聽到他回到家的消息后,提著槍前來抓他都沒有引起他的注意。要不是貧協會的人大聲向爺爺要人,伯父說不定會過去看看是誰來看他了。
于是,伯父便順勢爬進了南瓜秧的大葉子下,一動不動地屏住呼吸,只是不寒而粟的身子晃動得南瓜秧和眉豆秧瑟瑟顫抖。
父親和伯父半夜敲響二十里外我姑奶奶家的門時,首先是那條忠實的黃狗喚醒了姑奶奶。姑奶奶識得我父親兄弟倆的噪音,因為和爺爺的一個調。姑奶奶自覺這弟兄倆半夜三更來到門上不會有好事體,急忙披衣開門引進屋里。待弟兄倆將事情的原委向姑奶奶講明白,父親便急急忙忙地于天亮之前返回了家。當時如果讓誰知道是我姑奶奶藏匿了我伯父,我姑奶奶肯定會受到無產階級的專政的。
從此,我伯父便隱名更姓為周,蓋因我姑爺爺姓周。伯父在我們家消失以后只和我姑奶奶通通悄息,以至于消滅歷史反革命分子最嚴峻的年月,伯父一家完全地沒有了行蹤。姑奶奶到死也沒有告訴任何人我伯父一家藏匿的地址,也許她和我們一樣根本就不知道伯父在什么地方,以至于解放后我父親和我們村的莊鄰叔一起闖關東去混口飯吃,幻想著能碰上我的伯父,近在咫尺卻就是沒有緣分,起初逃跑東北時,伯父怕東北太冷受不了不愿去,想在蒙山里找個山旮旯臥起來算了,姑奶奶說,還是東北安全,只要在東北大森林里就餓不死人。一個月后,父親又把我的伯母和我的堂兄悄悄送到了姑奶奶家,隨后直奔東北而去。
我姑奶奶把這個秘密最后帶進了棺材,并把這個秘密像躺在棺材里的她一樣地爛掉了。我的伯父在1979年階級成分還沒有完全取消的時候就憋不住地回來了,有一天,當他像秋里沒有收凈的豆粒又在茂盛的麥苗叢中冒出芽辦時,他很快便被村里年紀較大的人們認了出來。猥猥瑣瑣的伯父坐在我家本來就不高的小板凳上和村人啦呱,兩只壓根就沒打算和人握手的手始終袖在棉襖袖子里,他不敢和人過分親熱,他覺得有人來看他就很好了。盡管這次回來他是抱著視死如歸的心理,可他發現前來看他的人投有一個和他吹胡子瞪眼的,倒像是來看一個榮歸故里之人。
他還是不放心沒有人和他吹胡子瞪眼并不等于沒有人就不和他算帳了。他不知道現在在村里當干部的人長得是什么樣子,如果襯里派人來摸他的底他可分辨不清,他就只好裝聾作啞了。他只是每天逡巡在曾經救過他一命的老屋的地方出神,別人不知道為啥,可我父親知道。如今這個地方已經成了別人家的宅基,父親怕伯父有一天憋不住會向人家要這個地方,便勸伯父不要成天站在別人家的門前看,那樣會讓別人家誤會。
其實,伯父并不是想要回曾經救過他一命的老宅子,他只是緬懷而已。那種心情只能伯父有,就像自己的孩子因某種原因被別人家收養了,盡管也不會受到虧待,可總有一種惆悵心理郁積心頭。伯父覺得,他之所以能從老宅子里得以脫身,冥冥之中是老宅子在召喚他過去,使他躲過了一劫。
他想見見和他年齡不相上下的老人。他想問問他們這些年是如何過來的,他又怕鄉鄰們說他這個偽保長隱名埋姓地逃到東北混出人物來了?又回來向曾經的莊鄰炫耀了?當他想到問起這些話會刺激莊鄰們的敏感神經時,這念頭立時便打消了。
伯父不敢在村街上轉悠,父親怕讓更多的村人知道我的伯父回來了還會影響我們家。還會影響啥呢?該影響的早就影響了。我哥上學時一直當班長,可他沒有想到小學畢業后就再也沒能上學,因為那時候是推薦上學,出身不好的學生在村里是絕對推薦不上的,我哥就沾了伯父的光。家里人找誰論理去?不讓你上就證明你家有問題,你還膽敢去質問村干部?
其實就有人斗膽去質問村干部的。那是我的同學的母親,我同學的爺爺解放前被評定為地主,解放后我同學便像我哥哥一樣地上不得學了。她母親到村委找到村干部要求讓她兒子繼續上學,村干部當然是拿出成分論來提醒她。誰知這個母親不怕事,提出與我的同學的父親離婚也要讓孩子上學,至于離沒離婚我不知道。在這之前,我的同學還不是我的同學,后來才成了我的同學。現在我的這個同學已經成為西南一個省份的副廳級干部了。每每想起此事,我就會想起盂母教子的故事,盡管故事的內容不一樣,可為了讓兒子成才不惜離婚,故事也夠悲壯的了。
盡管我哥哥因伯父沒有上學,他對伯父的感情卻是極深。伯父在東北睡慣了暖炕,乍回到老家冬天再睡孤零零的木床,卻像一個被人抓到的刺猬,蓋得棉被再多也是蜷縮成一團。那時候還買不到電熱毯,伯父住在哥哥的房子里,哥哥便買來一只裝熱水的橡皮袋給伯父放到腳頭上取暖。即使如此也解決不了伯父的冷,哥哥在征得伯父的同意后,便身體力行地和伯父在一個床上睡覺,目的是紿伯父通腿兒暖腳。
伯父終于抗不住我們這里冬天的冷還是回到了他流亡的東北,只是后來春秋天里又回到老家兩次。也許他感到已經非常滿足了,當第三次回到他已經過慣了的東北后,73歲的伯父壽終正寢了。去世時的伯父臉上非常安詳,那種安詳似乎誰也不用來送他了,也許他早就料到了73歲是他的劫數,他可以滿足地自己走了。接到噩耗后迅速趕往東北的父母沒能看上他一眼。
活著的伯父沒有敢向莊鄰要他家解放前流亡時撇下的房子,伯母回來想要她家的房子了,卻已記不得具體地方,只是每天愣愣地站在記憶中的方位去端詳,父親同樣地提醒她不要這樣。伯母說,我伯父去世前向她說得最多的就是有關老房子的故事,他的魂已丟在了里面,可回來了幾趟就是沒有找到,他還是想回來,可沒有房子怎么辦。
這話說得挺嚇人的,細品品卻也在理。父親沉悶了一會兒,說:“向村干部說說要一處陰宅可以,至于你家的老宅子恐怕要不到了。”
沒有陽宅,伯母沒有回來。伯母不回來,伯父也就回不來,因為他們一家老小都在東北,誰也離不開誰。何況我的一個堂兄也已經作古,由他陪著我伯父也不算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