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在院子里栽下了一棵梧桐樹。記不起什么時候,父親扶著和他手臂一樣粗的梧桐樹,對在樹旁玩耍的我說那是為我栽的一棵樹。父親說,好好看好這棵樹啊,長大了好做你的陪嫁!
那時的我還分辨不清父親所說的“長大”指的是我還是那棵梧桐樹,更不懂得什么是“陪嫁”。但從兩個姐姐相互傳遞的詭秘的眼神中隱約悟出,這事兒可能與穿紅戴花做新娘有關,于是我便變得十二分的勤快,經常為這棵梧桐樹澆水、施肥,盼它快快長大。
我親眼看見過我們村出嫁的新娘子,她們都身穿鮮艷的紅棉襖、紅棉褲,腳套紅繡花鞋,坐在炕席上,她們的母親則頗悠著一雙辣椒一樣的小腳,端來一只放著白面蔥花油餅和煮雞蛋的筐子,頓時,破陋的茅屋里便飄滿了誘人的香味兒,新娘子要一邊吃一邊流眼淚,吃完以后再由父親和兄長用椅子抬到門口的馬車上送往男方家。
在六七十年代,這幾乎是我們那一帶姑娘出嫁時必須經歷的程序,而且還有一定的說法。新娘子吃的那個餅叫“離娘餅”,因為是最后一次吃娘家飯了,所以心疼女兒的母親總是傾其所有,或東借西磨地將“離娘餅”做成白面蔥花香油的:新娘子流眼淚叫做“掉金豆子”。出嫁時新娘子哭得越厲害,給娘家留下的“金豆子”越多,娘家將越富裕。
當然,這不過是一種主觀愿望。可當時年少的我根本想不到這許多,我滿腦子里裝的盡是那饞人的白面蔥花油餅——可是再望一望那株梧桐樹,仍似是矮稈的向日葵一樣在風中搖搖晃晃。心里不免發急。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呢?
我幾乎天天去梧桐樹下比量——身體緊貼著梧桐樹,用小刀貼著頭皮在樹干上刻下一道又一道印痕??赡菢鋮s是和我作對似的。最初刻下的那一道,由頭頂滑到耳朵又由耳朵滑到肩膀。我很著急。于是便拽著父親的衣襟詢問。父親摸著我的頭只笑不語。怎么辦呢?突然想起父親經常念叨過的“種地不用問,全靠功夫糞”的農諺,便急忙找來锨、鎬,學著父親種地的樣子在梧桐樹的根部埋進大量農家肥。
紫瑩瑩的桐花落下來了:黃燦燦的桐葉飄下來了……花開花落,葉萌葉枯,忽然有一天,我聽見頭頂上有喜鵲在“喳喳喳”的叫,抬頭一看,卻猛然發現梧桐樹的枝上筑起了個大大的鳥巢。原來梧桐樹已經躥過了高高的房頂。我趕忙跑去問父親,這回總算長大了吧?父親用慈愛的眼神看著我說,噯,早著呢。光高還不行,還要壯!父親邊說邊伸出雙臂一圈,我感覺那輪廓足有我們家水缸粗。但我仍不泄氣,而是一如既往地侍弄,一如既往地期盼。
直到有一天,我的心里忽然闖進了另一個世界,它是那么廣闊,那么神秘,就像塞壬的歌罌粟的笑,時時刻刻呼喚著我吸引著我,令我心向往之,立志孤身天涯地去探尋。
待我風塵滿面地歸來,父親佝僂著身子,伸開樹皮一樣干裂的手,圍著梧桐樹左拃右拃。夕陽下,父親的臉像他剛剛犁過的黃土地。記憶中高大偉岸的父親如今在梧桐樹下顯得那么矮小和蒼老。那一刻,我平生第一次強烈感受到父親也會變老,心里便禁不住地一陣陣酸澀涌動。
父親曾經是個文人,他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像蒲松齡那樣將自己的見聞和感悟化作一個個膾炙人口的故事。然而為了七張嗷嗷待哺的嘴,卻不得不把自己交給黃土地。父親年輕時曾有過兩次改變命運的機會。一次是國民黨南下時,一個國民黨的團長要他隨行做文書,結果盒子槍頂在了胸口上父親也沒答應:另一次是人民公社剛剛成立的時候,區長親自來請他去區政府做秘書,父親依然是撇不開這個家。離不開這塊土地。父親最快樂的日子是每年春節前的那幾天,四鄰八村的鄉親們拿著一卷卷大紅對于紙擁進我們家,梧桐樹下的八仙桌上筆走龍蛇,父親的笑和濃濃的墨融在一起,院子里擺滿一茬又一茬的春聯兒……
歲月在供我成長的同時,也在貪婪地吞噬著父親健壯的軀體。但父親卻顧不了這些,因為他的心里裝的似乎全都是“責任”。
父親以詢問的目光看著我說,你看,這回才真的長大了呢。
面對著父親,我只覺得臉燙心虛。父親一生都守望著這片黃土地,這注定他的人生目標只能是兒女的“大事”。大概父親從內心里感覺到了自己的力不從心,已無力再為女兒撐起一片天空和營造一個暖巢。可我稚嫩的雙肩又怎能夠承載得起生活的重負?我囁嚅半晌,終于赧顏道:哦,還是再等等吧!
等到我再一次漂泊歸來,父親沒容分說就叫來了木匠。頃刻間,那棵頂天立地的梧桐樹化成了長短不一薄厚不均的木板。而就在梧桐樹頹然倒下的那一瞬,我的心和小院兒一起空泛和落寞起來。多年的期盼中,伴我一起長大的梧桐樹早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某種參照和見證,成為我人生奮進的精神依賴。
父親安慰我說,樹有樹的壽限,到時候了你不伐它,它就會空芯,變成無用的朽木,這和人到了定數你就留不住一個道理。
父親是在梧桐樹倒下的第五個年頭倒下的,當時,我欲帶他去省城醫院診治,可父親卻執意不從,他反復勸我說,到時候了,別再花冤枉錢了。父親躺在病榻上還在掐著指頭盼望我的婚期。有時在他昏迷的譫語中,我會聽到“嫁妝打好了嗎”、“上漆的時候多刷幾遍”、“好好疼你妹妹”等。
父親的氣息一天比一天衰弱,他正一步一步地走進黃土地。于是我含著眼淚吩咐木匠,將那堆準備給我做嫁妝的木板改做棺木,讓那棵凝結著我許多心緒,許多人生情結的梧桐樹永遠伴隨著父親,為在另一個世界的父親遮風擋雨……
許多年過去了,那樹卻一直存活在我的心中,常常讓我重憶諸般人生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