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賢是我的同學,已有十幾年沒見面了,這天他突然領著女兒來見我,我激動地叫起來,可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光黯淡,頭發老長,胡子拉茬,一副落魄逃難的樣子,他的女兒緊緊地拉著他的手,偎在他身上,生怕父親會突然不見了一樣,神情緊張地看著我,我頓時手足無措,疑是自己做錯了什么,剛才的高興勁頓時蕩然無存,滿腦子的困惑。
上學時的王賢,長得高高瘦瘦,彈一手好吉他,嗓音像極了譚詠麟,每次開文藝晚會,他的聲音就把女生迷得一愣一愣,他的吉他被女生在宿舍里傳來傳去,好長時間都能聽到女生宿舍傳出的“彈棉花”的聲音,他好脾氣地開玩笑說:“唉,名師出笨徒啊!可惜了我的吉他。”
我們都認為誰要是嫁給了王賢,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至少可以天天免費聽“譚詠麟”彈吉他唱歌,每天聽著悄歌過日子,有多美啊。
也許王賢認為自己太優秀了,似乎沒有把我們班的女生放在眼里,更不放在心上,幾年的學校生涯,他一直獨來獨往,直到畢業令下,在學校規定的時間之內,各人打好自己的背包,王賢瀟灑地與我們揮揮手。
我被分到一個很小的公司當記帳員,領著微薄的工資,過著不咸不淡的生活,偶爾會和同學通通電話,還得他們打給我,岡經理特摳門,電話被他上了鎖,只能接不能打,接的時間還不能太長。我只知道王賢也分去了一個公司,并很快被提成了財務主管,從他興奮的語氣里,我就知道他有多意氣風發,不像我,每天看著眾多人的臉色,不敢多言語一聲,
經理的吝嗇,很快就把我和外界的聯系切斷了,一年之后,我再也沒聽到過王賢的聲音,只是斷斷續續地聽別人講,王賢所在的公司業務越來越大,王賢越來越受器重,——再后來,王賢出事了,出了很嚴重的財務問題,在我們這個小城里傳得沸沸揚揚,我曾去王賢的公司找過他,都說不在,別人看我的眼神也有些異樣,我得不到他的下落,可我總覺得他不會做出人們傳說中的事情,他一定是被人誣陷,可我見不到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他現在怎么樣。
直到今天,十二年后的今天,王賢突然來到了我的面前。
十二年的時光,我們已不是不識愁滋味的開心少年我們都已人到中年,為人父母,我不知道王賢怎樣找到我的,因為我的單位已調動了好幾次。
王賢沒有我的激動,看上去很疲憊,問我的第一句話是:“能給我找個車嗎,大一點的,舒服一點的。我想全家去看看大海。”
在我點頭之后,王賢說了他的故事。
王賢做了單位的財務主管,一切順順利利,本來年底要提副總,這天出納休班,可經理突然急著用錢,而且是數目很大的一筆錢,王賢便親自去取,回來的路上,出事了,他的車被打劫,取的錢一去無回。他天天蹲在公司接受來自各方面的調查,頓時流言四起,從領導的嘴里透出,王賢成了監守自盜的典型、工作、前途一夜之間蕩然全無。
一年之后,案子告破,竟是經理為了侄兒能取代王賢的位置,平日又找不到他的錯,就伙同狗友們打劫了他,以讓他背一個監守自盜的黑鍋,達到自己的目的。
在以后的口子里,沒有單位再聘用王賢,他像一個棄兒,在這個城市里孤獨地游蕩,整夜睡不著覺,頭發一把一把地脫落,他不知道怎樣解脫自己,便沒日沒夜地上網,在網上逮誰算誰,發泄自己的憤懣、孤獨、郁悶,他就像祥林嫂,喋喋不休地自語,可惜人家都不理他,只有一個叫看海的女孩子每晚準時坐在電腦前聽他訴苦,聽他埋怨,靜靜地陪他走過那段難熬的日子。時間久了,王賢才知道,她是邊遠山區的一個民辦小學老師,一個同學換了新電腦,就把淘汰的給了她,她那次只是很偶然地進入到那個聊天室,王賢是第一個和她說話的人,而她之前根本不知道電腦可以這樣說話,她覺得王賢有些不對勁,就聽了下去,她覺得應該幫助他,雖然不知道怎么幫助。她的電腦是撥號上網,也就是說,王賢每多說一句話,她就要從自己微薄的工資里多往外拿錢,可她仍然每天靜靜地聽王賢說話。
王賢的心里塞滿了她的柔情,他不想也不能再這么過下去了,他打好行裝,義無反顧地奔向了那個邊遠的小山村,如果她肯收留他,他就在那兒當個快樂的農夫,他要給她買臺新的電腦,他要陪她去看大誨,他要每天給她彈吉他,給她唱歌——
老天竟然對他如此垂憐,她收留了他,而且她是一個那么美麗而又善良的女孩,竟然對他離開繁華的城市來到這里和她共甘苦,反而心存感激。
一年之后,他們的女兒要降生了,山區的醫療條件不好,出現難產,她足足疼了兩天兩夜,王賢緊緊地攥住她的手心疼而著急地說:“不生了,不生了,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女兒終于平安出生,他激動得淚都流出來了。
王賢給自己買了臺機器,加工副食品,有賢妻,有愛女,他的心里美滋滋的,生活還是厚待他的,他要努力賺錢,希望能早點領著老婆孩子去看大海,實現他的諾言,再說,老婆從來沒見過海的樣子,所以給自己起了個看海的名字,現在王賢要陪她去看海,坐著火車,坐著飛機去看海。
王賢的心被蜜包圍了。
女兒慢慢長起來,在王賢的身后跑來跑去。王賢算了算手里的錢,夠帶他們娘倆出趟遠門了,一家人興奮地準備著,
村里來了醫療隊,免費給鄉親們查體,王賢和她也去了,醫生把他叫到一邊,認真地說:“你領你媳婦去城里醫院檢查一下吧,我懷疑她乳腺有問題。”看著醫生凝重的眼神,王賢的心“咯噔”一下。
王賢領著她坐了三個多小時的車,去了城里的醫院,一番細細的檢查,醫生告訴他一個晴天霹靂似的結果:妻是乳腺癌晚期。
王賢怎么也不相信這個結果,領著她又去了省城,結果還是一樣。
醫生讓王賢面對現實,做好一切準備。
王賢傻了,呆了,剛剛開始的甜蜜就要以這樣的方式殘酷地失去嗎?老天啊,你怎么能如此冷酷地對待善良的王賢呢?
他欲哭無淚。
他絕望了。
王賢在醫院把她安頓好,把女兒送到父母家,他已沒有心情管女兒了,他得回去陪她。
女兒很懂事,一聲不吭,他把女兒交到母親手里,踏上去醫院的路,一回頭,女兒呆呆地站在那里,臉上掛滿了淚,眼神電竟是那么絕望,他受到深深的震撼,猛地回身,奔向女兒:“想跟爸爸走嗎?”女兒重重地點點頭。他一把抱住女兒,淚流滿面地說:“爸爸帶你走,以后爸爸不論走到哪兒都帶著你,我們永遠也不分開,你是爸爸今生最大的希望和安慰。”
王賢說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女兒那無助而絕望的眼神,
他帶著女兒,陪著妻子在醫院接受各種治療,妻子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病的折磨讓她很快骨瘦如柴,不能這樣下去了,他要陪她去看海,圓她一輩子的心愿,他從我的第一個單位開始找,終于打聽到我的家,他艱難地向我開口:“我得帶她去,她這輩子就這么一個奢望,我得滿足她,我這輩子最信任的朋友只有你了,希望你能幫我,我知道很麻煩你,可我只能找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信任我,我一定得幫你,我要陪你們一起去看海。我對他鄭重地承諾著。
她是一個病人,一個垂危的病人,她需要一個特別好的車和一個特別好的司機,我動用了我所有的力量,為找到這樣一個車,我筋疲力盡。
好心的司機師傅,小心翼翼地把我們送到海邊。
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我的心一下子開闊起來。
王賢抱著她靜靜地坐在海邊,女兒在旁邊興奮地跑來跑去。
看著海鷗在海面上飛來飛去,聽著海浪拍擊著海岸,發出悲鳴的聲音,任海水漲起漲落,我的眼睛潮潮的,偷偷摸一下眼角,再回頭看一下司機師傅,他的眼睛也濕潤著。
一個月后,王賢的妻子去了,他來告訴我說,她去得很安詳,能親眼看一看大海,她的心愿已了,她很知足,囑咐他一定要帶著女兒好好生活下去,和廣闊與深邃得能容納一切的大海相比,人生的苦難算得上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