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發覺他,是在盛夏的一個午后。
那時,驟雨初歇,萌走上陽臺。經過雨水的一陣暴襲,眼前這棵小白楊剛好與柵欄比肩,碧綠的葉子是那樣的潔凈秀氣,賞心悅目。而令人驚異的是,就在這小白楊的尖頂,居然有兩片剛剛抽出的嬌嫩卷曲并且帶著茸毛的新葉!萌禁不住俯身伸出手指,可怎么也只夠得著這小白樣與柵欄靠得最近的一片葉子的尖角。萌就是在她的手指一次次都只夠著那片葉子的尖角,卻對它奈何不得的當兒發覺這個男人的。
萌發覺這個男人的時候,他正坐在斜對面那幢公寓樓的4樓的一個陽臺上。萌的陽臺與他的陽臺中間雖然相距不是很近,可萌還是能夠肯定,這個男人正在盯著她。并且,萌有一種直覺:他的目光,似乎一直在她的手指、臉蛋和令人害羞的胸部之間來回移動。萌有點兒生氣了,最后氣呼呼地看了一眼下面不遠處的那條甬道,一扭身進了屋子。
但是第二天清晨,當萌像往常一樣走上陽臺開始晨練時,又發現了這個男人。他用幾乎與昨天相同的姿勢坐在那陽臺上。萌又一次感到他的目光開始在她身上游移,使她感到難受。萌滿臉通紅,開始對這樣一個男人有了從未有過的惡心的感覺。
萌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她自幼學的是舞蹈,現在在一所學院里教的也是舞蹈。每天,她在學生面前展示的就是美的肢體造型、美的肢體語言、美的內涵和美的韻律。但她覺得這個男人對她的這種窺視,像是一種侵害。萌還想到,自從初春時她們一家搬到這里,她每天清晨都要到陽臺上晨練半個小時,很少間斷。這個躲在那幢公寓樓的向北的陽臺上,躲在那個不易讓人察覺的角落里的男人,他是什么時候開始這種窺視的?
第三天、第四天,萌一走上陽臺,不管是清晨還是黃昏,這個男人總是坐在那里。于是,萌從此不敢再在陽臺上晨練了。她像害怕看見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一樣躲避著他。有時偶爾走上陽臺,一看見在陽臺上的那個男人,她就忙不迭地旋即扭身躲開。
萌發現這個男人很少在陽臺上出現,直至不再出現,大約是在深秋的那場持續多日的陰雨之后。萌想,他終于抵不住日益刺骨的北風了。不過萌已經習慣在臥室里晨練了,再說,這個男人或許會在陽臺內的窗邊繼續這種窺視也未可知。
冬天來臨的那段日子里,萌對這個男人幾乎徹底遺忘了。這個冬天里,萌已經很少晨練,也幾乎沒有上過陽臺了。
隆冬臘月,萌只身到了北方的那座城市。萌去看了一個畫展。在那個展廳最幽暗的一角,她看到了一幅尺幅很小的畫,突然呆了:這幅畫畫了一個陽臺,陽臺邊是正與柵欄比肩的小小的樹冠,樹冠邊有個絕色的女子——這幅畫就叫《陽臺》。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一個楚楚動人的女子在不住地向隅而泣。但是沒有人知道,這個女子不住抽泣是由于那幅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畫,是由于那幅畫旁邊,被特別貼上的那位已被病魔奪走了生命的青年畫家的一張字跡潦草歪斜的小箋:
“我知道,這將是我的最后一幅畫。有很多次,我想自己恐怕無法完成它了,這樣想著,我的筆總是禁不住顫抖得厲害。然而,我終于完成了它。我很想說,這是我最好的一幅畫。我畫了陽臺,畫了小白楊,我畫了一個風姿綽約的妙齡女子——我只用了寥寥數筆,但是在她身上,可以說,每一根線條,我都畫了一千次,一萬次。感謝那些在最后的日子里這個在我的視野中一再亮相的女子,她使我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了卻了一樁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心愿,而再沒有留下什么特別的遺憾。”
萌看著那幅畫,大顆的眼淚悄悄滾落下來。走的時候,她不惜重金買走了那幅畫,把畫框仔細地用白紙包好,慎重地捧在胸前,如同捧著自己新的向往。 程麗芳/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