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期限婚姻

三進三出辦結婚

我在都柏林大學金融專業碩士畢業后，打算回國發展。這個時候，我的愛情受到了嚴峻考驗。男友薩姆學的是西方文學，在中國絲毫沒有用武之地，因此我們決定先各自發展，有緣則以后再續，否則就相忘于江湖。

臨回國前的一個月，離情更顯依依，結果節外生枝，我懷孕了。出身于天主教家庭的薩姆，堅決反對我打胎，我不是天主教徒，但天生的母性也讓我十分珍視這意外的小生命。又是一個通宵的商量，我們決定先成家再立業。

為了省錢，我們沒有舉辦婚禮，而是選擇直接到市政廳去拿結婚證。讓我疑惑的是，偌大的都柏林，上午前往登記的，居然只有我們一對情侶。薩姆示意我過去看看結婚登記須知。我赫然看到這樣一行字：“市政廳只辦理結婚登記，不辦理離婚登記！”我頗感意外，對薩姆說：“盡管我是抱著天長日久的心愿來和你結婚的，但萬一我們過不下去了，應該到哪里離婚呢？”薩姆回答：“愛爾蘭不準離婚！”

我難以置信。薩姆解釋說，愛爾蘭信奉天主教，離婚和墮胎一樣被認為是罪惡，法律明確規定不準離婚。所以大家都不愿結婚或者晚結婚，這就是大廳空無一人的原因。

這么說在愛爾蘭結婚就是一錘子買賣，過得好算幸運，不好就永世不得翻身！薩姆到現在才告訴我，這不是設套子讓我鉆嗎？他讓我懷孕，大概也是個陰謀吧？

我朝薩姆狠狠地瞪了一眼，扭頭就往外走。薩姆拼命拉住我。我朝他吼:“即便是再愛孩子，我也不能賭上一輩子，大不了回國做個單身母親！”薩姆還是不放手，將我拖到“警告”前，下面還有許多內容：愛爾蘭推行期限婚姻制度，伴侶們可以協商婚期，期限從1到100年不等，協議時間內不準離婚，但時間一到，婚姻即自動作廢;如果雙方還有繼續生活在一起的愿望，可以續婚。

我瞬間平靜下來，感覺這種制度很人性化，于是認真地和薩姆商量多長時間合適。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如果太短，說明我們愛得淺而虛偽，而太長又怕受煎熬。薩姆的臉色也十分凝重，說他考慮的是怎樣才能給孩子帶來最大利益，因為大人輕率的選擇，往往會給孩子造成傷害。

這話說到了我的心坎里，我問薩姆能不能從他有孩子的親戚朋友處得到建議。薩姆搖頭說，在愛爾蘭婚姻期限是絕對的隱私。他甚至不知道他父母的婚姻期限是多長;婚姻期限之所以嚴格保密，是想讓孩子在愛中成長，而不是在緊張地計算父母分手的時間中成長。

我沒了主意，薩姆說，最短的時間應該是最保險的，如果過得下去，就偷偷續約，過不下去，越早分開對孩子越有利。我的小聰明勁立即上來了，說：“如果只約定一年，大家就可能算計著過日子。因為反正可以馬上分手，誰會全心投入！”這次輪到薩姆扭頭往外走了，他邊走邊說：“協議婚姻靠的是真誠，如果你想算計過日子，就算了！”

我意識到自己小心眼，趕緊拉住他道歉。薩姆最終和我一起走到了登記處工作人員諾亞面前。他對著我們滿臉微笑，甚至我們填了表格，上面只約定一年時，他依然保持微笑。

但很快我認為他的笑，其實包含著隱隱的壞意，因為諾亞伸手過來向我們要2000英鎊(2.6萬元人民幣)的注冊費。這相當于我和薩姆兩三個月的生活費，而對于剛剛找到助教工作的薩姆來說，這等于拿走了他的大部分積蓄。

這一次，我們二話不說，一起往外走。與其支付昂貴的生活費，還不如先同居一年，合則明年登記，不合則分手，犯不著將錢白白送出去。

尚方寶劍結婚證

但走出大門，涼風吹得我們立即冷靜下來，薩姆說：“我們已經同居2年了，這2000英鎊怕遲早免不了！”我說：“為了孩子我都已經放棄回國了，現在不交錢不是因小失大嗎？”

于是我們牽手又往里走，諾亞見我們回來并不吃驚，他麻利地一陣噼里啪啦的操作，然后微笑著遞給我們一本厚厚的、裝訂精美的書，我以為是紀念品，打開才知道是結婚證。扉頁上有我和薩姆的名字，我往后翻，老天，這是一本分為12篇365章21900款的大部頭，別說是執行，就是將它看完也要幾天幾夜。我飛快地將結婚證蓋上，對薩姆大呼僥幸，說幸虧我們只預約了一年，如果預約100年，有100個365天，那結婚證不得用火車皮來拉了嗎？

回家后，我將結婚證塞進書柜擱置起來。薩姆說得好，協議婚姻靠的是真誠和自覺，不是算計，更不是公式化的規定，政府對公民的私生活從頭到尾地指手畫腳實在搞笑！

頭三個月，新婚的甜蜜讓日子如畫卷般翻過。但三個月后，麻煩來了，薩姆因為學校裁員而失業，沒有了收入來源，想著孩子降生將又是一筆巨大的開支，我決定出去工作，補貼家用。

愛爾蘭就業形勢嚴峻，短工非常難找，我只好挺著大肚子，在社區一家花店做營業員。起先薩姆看著我的眼神滿是愧疚，一個勁地為自己沒保住工作道歉。但薩姆除了道歉，什么都不會做，通常我干了一天活兒，拖著腫脹的雙腿回家，他還坐在電腦前做他的應聘論文，等著我給他做晚飯;吃完飯后，又將狼藉的杯盤丟給我。這倒罷了，他對新工作還特別挑剔，一心想到大學里謀職。一個只有助教經驗的碩士生，在大學找到工作的希望微乎其微，眼看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我再也沒有心情開玩笑了，一個勁地催促他快出去工作。

嘮叨的次數多了，薩姆用陌生的眼神看著我，說：“想不到你是一個自私而勢利的女人！”這深深地傷害了我，一時間對所有的付出都產生了懷疑，我后悔留下了孩子，后悔沒有回國，后悔跟他結婚……但我并沒有跟他大鬧，心想反正只有一年，時間一到就分道揚鑣。

我開始為做單身母親存錢，只做一個人的飯菜，只買自己用的消費品，把近于歸零的銀行卡還給他，在經濟上跟他劃清界限，然后將食品、牙膏、肥皂等用柜子鎖起來。

可傍晚回家，柜門大開，牛奶、面包被偷吃一空，我怒不可遏，準備撥報警電話。薩姆卻捧著厚厚的結婚證朝我念道:“第3篇第25章規定，如果婚前沒有特殊約定，協議期間一切財物屬夫妻雙方共有;如果一方惡意侵占，可按情節輕重，控虐待、偷竊之罪！”薩姆讀完，得意地叫囂：“你盡管報警，看警察會抓誰！”我萬難相信鎖起自己血汗錢換來的食物會被控告侵占和偷竊。我啞然失笑，不知如何是好。

夜里，我感覺前途灰暗，恨不得將睡在沙發上的薩姆殺死，一年的婚期還有一半，既然薩姆可以利用《一年婚期守則》做保護傘，我為什么不可以？

果然，里面有許多對我有利的條款，比如家庭事務方面，里面詳細地規定了輪班值日制。有一條甚至清楚地寫著:“必須保證家里至少有三個柜子，一個放鞋，一個放衣服，一個放零碎物件。零碎物件的柜子，左邊的抽屜應該分類放家門鑰匙、汽車鑰匙、家庭工具等，中間抽屜放重要票據，右邊抽屜放工作文件、往來信件等。”這一條可以狠狠地治一下薩姆東西亂丟亂放的毛病。

我后悔沒有早研究婚姻守則，才讓薩姆鉆了空子，于是從中摳出對付薩姆的上十條法典:首要的就是他必須出去工作，因為守則規定，家庭總收入不滿800英鎊的，有勞動能力的家庭成員，必須接受政府相關的工作安排。

破釜沉舟約百年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法典以“最后通牒”的形式甩到薩姆跟前。這一招果然奏效，當天下班回家，薩姆告訴我，他決定到離家不遠的社科研究所去上班。三天后，他又跑完了我入籍的最后手續，甚至還遵照政府最新出臺的政策，給我肚子里的孩子買了醫療保險。在一三六，我還能吃到他做的蛋糕或水果派。盡管非常難吃，但我總算扳回一局。

可過了幾天，薩姆同樣對我下了通牒——餐桌上必須要有愛爾蘭奶酪，打掃衛生時必須將他的鞋子放在鞋柜的左邊，我早上占用衛生間的時間不得超過一刻鐘，生產前我至少還得履行三次性愛義務……有些容易辦到，有些卻強人所難，比如性愛，懷孕8個月的時候，我怎么可能還要進行性事。

我顯然違反了“不得以性愛為冷戰手段”的規定。我以懷孕為由拒絕做愛也站不住腳，因為《守則》科學地規定懷孕不同階段的性愛次數，如果丈夫有主張，而妻子又拿不出身體出現特別狀況的醫學證明，則必須履行性義務。《守則》上還周到地推薦了懷孕后期的安全性愛姿勢！

好在薩姆有了工作，經濟上的燃眉之急解決了，而我在吃他的各色蛋糕和水果派的過程中，怨氣也逐漸消退，再加上，有一天晚上我無意中聽到他跟同學打電話時說，對沒能到大學工作感到非常的痛心，因為他就想向我證明，他失去工作不是能力不行，而是不可抗拒的外界原因。誤會解除后，我以履行義務為掩護，在一個禮拜內接連和他溫柔地“性”了三次，這以柔克剛的做法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薩姆把銀行卡重新交到我手里，里邊有一小筆新單位給他的科研獎勵，這筆錢足夠我告別花店，回到家里安心待產。

兩個月后，女兒降生，她有著薩姆的鼻子和眼睛，長著像我的烏黑頭發。薩姆對她珍愛得不得了，而我認為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回報，產生了強烈的要跟薩姆續約婚姻的念頭。

次年1月，我們一家三口來到市政廳，薩姆說這一次起碼要訂5年；我在心疼錢的同時也想著，5年的婚期，結婚證該有多厚啊！接待我們的還是諾亞，他說:“500英鎊！”怎么婚期越長登記費反而越少？薩姆興奮起來，飛快地搞定一切之后，他抱上孩子，拉著我趕緊往外跑，生怕諾亞改口。

回家后我迫不及待地翻看結婚證書，發現它居然薄了很多，于是一邊失望地嘀咕“一分價錢一分貨”，一邊翻看里面的內容。全書分為6篇200章，主要內容是育兒和家庭教育、投資理財、夫妻溝通技巧，以及如何避免婚外情等，其中關于化解婚姻危機的篇幅竟然占了三分之一，而如何做家務、布置家居、記流水賬目等內容全沒了蹤影。

有了之前的經驗，我決定今后嚴格按照《守則》來經營婚姻：女兒一歲后，我找到一份財務審計的工作，經濟寬裕了，家里請了幫工，我發現誰做少了家務誰花多了錢這些問題更是趨向于零。這才明白《守則》的內容安排有多么的合理。第四年，我們搬了新居，薩姆作為優秀人才引進大學，生活蒸蒸日上的時候，婚姻危機卻意外降臨了:薩姆遇到了他的初戀情人。薩姆在固守平淡、還是開始新生活的問題上產生了嚴重的動搖。

我緊張得要命，好在《守則》里有著如何對待初戀的長篇大論，那些日子我把神圣的結婚證書，放在了衛生間的書架上，薩姆最喜歡蹲馬桶的時候看書，思考問題。我希望借此能讓他懸崖勒馬。

值得慶幸的是，里邊關于舊情如一杯毒酒、帶來誘惑也帶來毀滅的論述，以及如果發生婚外情，他會在財產以及子女問題上損失慘重的警告，像一盆冷水澆滅了他心頭的火焰，他最終傷感而堅決地將初戀徹底塵封于記憶。

不知不覺間，5年婚期已到，為了給薩姆以及自己足夠的時間思考以后的人生之路怎么走，我沒有主動提出續約，只是默默地、毫無怨言地為父女倆的生活起居付出。這樣做決不是故作姿態，而是我認為，我們的生命已經不可分割地聯系到了一起，續不續約，續多長時間約，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不提，薩姆反而急了，情人節的時候，他將我帶到市政廳。這一次，薩姆因為要跟一個女人白頭到老，嗓門也大起來：“先生，一輩子如何約定？”接待我們的仍然是諾亞，他帶著招牌式的微笑回答：“你得填一張婚期為100年的表格。”薩姆回答：“沒問題，但你要保證上帝讓我們活得足夠長！”

薩姆將表格交過去，諾亞說:“50便士！”薩姆的臉上笑開了花，說:“50便士就能讓一個女人跟我生活一輩子啊，早知這樣，當初我就不應該留后路，白白花了那么多冤枉錢！”我急切想看白頭到老的結婚證是什么樣，但諾亞只遞過來一張紙片，上面寫道：

尊敬的先生、太太：我不知道我的左手對右手、右腿對左腿、左眼對右眼、右腦對左腦究竟應該享有怎樣的權利，究竟應該承擔怎樣的義務，其實它們本來就是一個整體，因彼此的存在而存在，因彼此的快樂而快樂，最后，讓這張粉紅色的小紙片帶去我對你們百年婚姻的美好祝福！

都柏林市首席法官：吉米·里莫

我啞然失笑，整整6年，我才弄明白，期限婚姻就是把對婚姻沒信心的人當幼稚園小孩兒一樣管理和教導，而把愿意奉獻終身的人，當做圣人一樣信任和優待。我想，他們優待的不僅僅是人，而是對婚姻的信仰以及破釜沉舟的踐約精神。

更有意思的是，我的公公婆婆，在我們初次結婚的時候沒有出現，在我生小孩時沒有出現，但得知我們訂立了百年婚約時，卻從遙遠的北方趕來，也送給我一張紙——葡萄莊園的繼承書！

趙梓萌/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