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喜歡的僅僅是曖昧

4月：那場雨疏離又溫暖

袁小元水淋淋地沖進會議室，一邊道歉，一邊胡亂找到空位坐下。公司新近接下的一個重要園藝設計項目，今天老板、幾個主管和整個設計部同事都在等她做方案匯報，真不該遲到。可是，上海的4月就是這么陰晴無端，突然下雨了，站在路邊半小時攔不到出租車，她只好冒雨往公司跑去。顧不得心疼被雨水浸透的On Pedder鞋子，袁小元匆匆翻開文件夾，發梢上的水滴到圖紙上，潤濕了上面的墨跡。

有人遞過一塊手帕，淺灰色的。袁小元隨手接過，抹了一把頭發，頭也沒抬，繼續分發材料。對于她的方案，諸人皆無異議。

“我覺得牡丹太傳統，作為頂級私人會所的花園，要突出個性和高貴。不妨嘗試巴黎新培育的玫瑰101號。”突然有人發言。

袁小元驚異地扭頭看去。說話的是坐在旁邊的一個年輕男孩，頭發極短，幾乎露出青頭皮，面孔陌生，不是公司同事。

“啊，剛才介紹時你不在，這是劉朗，在法國攻讀園藝，是我們部門的新同事。”主管連忙介紹。

散會后，袁小元趕緊去洗手間補妝，走廊上遇見劉朗，她點下頭，很淡漠。劉朗倒是咧嘴一笑，兩顆虎牙若隱若現，像一只雛虎。

雨時驟時緩地下了一整天，到傍晚下班時偏又大起來。

袁小元給孟亞楠打電話，讓他來接自己回家。誰知他正在南郊工廠，“公司的科研項目申報到了緊要關頭，這周都要住廠里，你打車回家吧，乖啊!”他安慰完她，又說她：“早讓你學車又不肯，不然自己開車上班，不怕風吹雨打，多瀟灑。”

袁小元無奈只好到公司樓下打車，可許久一輛空車未見，正為難時，一輛藍色SUV開到她面前，停止，搖下車窗，袁小元看清是劉朗。他沖她說：“上車吧。打不到出租車的。”雖頗不情愿，但瞧瞧這嘩嘩的雨，決定不吃眼前虧，她彎身上車。

“過江嗎?”“是，送我到地鐵口就好。”“我也過江，順路送你回家吧。”未等她說話，他早已掉轉車頭。駛到大橋，車堵住，幾乎一動不動，劉朗沒有說話。打開音樂。袁小元默默看著窗外的車流，橘晃晃的燈光在雨中愈發游離，艾力·西蒙的嗓音憂傷，慵懶，撩動，令人無法自己。在這樣一個乏味而煩躁的雨夜，她卻莫名陷入一種傷感的情緒中，她不知這愁腸究竟是來自艾力·西蒙，還是自己心底不為人知的角落，連身邊的男人都似乎融入歌中，宛如一段難忘的舊時光，輕輕扣著心弦，惆悵。

在夜晚的音樂和雨聲中，他的臉居然憂傷得令人心碎，她突然感到一種又疏離又溫暖的感覺，她仿佛認識了他好久，又分離了好久，那一刻，她想握住他的手。

終于駛到她家小區，他停住，但她沒有下車。兩人沉默。

他突然對她說：“手帕可以還我吧?”“啊，原來是你的，真不好意思……可能落在辦公室了。”她驚醒，慌忙翻找手袋。“今天你頭發淋著水進來的樣子很動人。”他打斷她，看著她的臉，“明天還有雨，我早上7點來接你。”袁小元沒有拒絕，也沒有道謝。

終究意難平

半夜，孟亞楠來電話，問袁小元回家可否順利。她敷衍幾句，推說要睡覺，便掛掉電話。

孟亞楠原本就不是一個敏感的男人。但是，他第一次見到袁小元，當即毫不猶豫地向她求婚。她拒絕，他天天給她打電話；她不接電話，他就夜夜寫長長的郵件；她告訴他她有男友了，他回答她他不管，他只認定她就是他的妻。

也許是被孟亞楠的激情所震撼，袁小元斬斷了7年來梳不清理還亂的情絲，頭也不回跑到上海，嫁給了這個癡心男人。

其實，孟亞楠是一個理性十足的人，當初他癡戀袁小元，決非沖動，而是經過瞬間的分析和判斷，認定她就是自己要的女人——孟亞楠就是這樣，理性到連感情都精準無誤。

婚后，袁小元才知道自己誤會了這種激情。不過她并沒嫁錯人，孟亞楠給了她一個靜好安穩的家，他愛她，也對她好，但是對袁小元來說，縱舉案齊眉，終究意難平。有時，她發現自己心底，其實是渴望那份纏綿和不安。4月的雨夜很長，衾枕生涼，她躺在床上，居然有些想念那個認識還不到12小時的男人。

第二天，天氣晴朗，但劉朗，依然來接她。來到公司，他們一起乘電梯，分立兩邊，半途有同事進來，倆人笑笑，仿佛偶遇。

6月：空氣里滿是酥軟的紫丁香

他在窗前查閱圖紙，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她的座位，她穿著淺灰色針織衫，配搭金色超大項鏈，人愈發顯得玲瓏。她正凝神用鉛筆修改一張草圖，透出嬰兒般專注的神情，眼角的細紋逃不過他的眼睛，令他心動。她起身去門口倒咖啡，恰巧聽見他在主管辦公室，他的聲音低沉柔和，帶著點殷勤和調皮。他也許是八面玲瓏，也許是逢場作戲，她其實完全不了解他，從此也再無機會去了解他——開場便是她與他的對手戲，尚未來得及仔細琢磨角色，她就這樣手足無措地入了戲。又或許，這場戲根本就沒有劇本，她只能臨場發揮，一出出迷茫地演下去。

她，31歲，已婚，高級園藝設計師兼設計部副主管，事業有成，家庭幸福。擁有一段輕松而完美的人生。而他，26歲，單身，助理園藝設計師，畢業于法國某高級學院園藝專業，曾在巴黎生活3年，具體生活經歷不詳。

辦公室里兩個原本不相干的人，卻在無意之中成為彼此的秘密。

她是嚴肅矜持的女主管，他是長袖善舞的新人王，他們一起開會，一起加班，一起和同事們吃夜宵，他先行離去，5分鐘后她收到短信：“Jet’attends en—bas(我在樓下等你)”，她也隨之告辭，繞到寫字樓后面的咖啡館，他的車正停在拐角，她跳上車，踢掉鞋子，一下子癱散在座位上：“哎呀，今天老板怎么啰嗦個沒完。”她光著腳丫亂踢他，嬌嗔得像個小女孩。

他就喜歡她從緊繃到放松的這一瞬間。開著車窗，6月的上海空氣里彌漫著丁香花的氣息。于是在袁小元的記憶里，她與他最美好的那段時光，永遠是甜甜的，苦苦的，如深巷里飄出的紫丁香。

每當深夜，袁小元都會收到劉朗的短信：“Je pense a tio(我想你)”，一遍又一遍，她便悄悄溜進洗手間，打過去，小聲說：“我也想你。”不等他答話，立刻掛掉，回到床上。此時，孟亞楠睡得正酣。袁小元舍不得刪掉短信，反正孟亞楠也不懂法語。

其實，3個月來，袁小元只與劉朗正式約會過一次。坐在酒吧里，不知為何，袁小元感到局促不安，東張西望，疑神疑鬼，連呼吸都開始困難。無奈最后劉朗說：“上車吧，我送你回家。”回到車里，劉朗抱住她。盯著她的眼睛，恨恨地說：“是不是心里覺得對不住老公?”偏又狹促地用他的唇使勁貼住她的唇，不由得她分辯。有時，他不明白自己每天不辭辛苦接送她，到底是為什么。其實，對她來說，他無非是幸福白開水里的一粒橄欖果，完美生活中一段自找苦吃的模擬人生。如果，他倆從此只這般曖昧下去，也并沒有什么不妥。這個乏味的城市，多一點曖昧，反倒顯得溫情些。

8月：墜落的不只是桂花

私人會所的主顧看過所有方案和修改意見，竟然中意那品巴黎玫瑰101號，不惜重金空運來花苗，在江浙地帶實驗栽培。為此，袁小元和劉朗先行去上海和杭州郊區，考察苗圃培育土壤和人工技術。

那一夜，他們住在植物園的賓館里，院內幾株老桂，飄著醉人的幽香。她終于和他在一起，她緊緊抱住他的身體，沉沉睡去。然而他，在星光下看著她的臉，撫摸著她的皮膚，竟有些心不在焉。

窗外，8月的桂花無聲落下。

回到上海不久，劉朗便被調到另一個項目組，籌備植物園的云南植被，隨組出長差去西雙版納。袁小元感覺生活好像無端被抽走一大塊，留下真空失落得令人窒息。

那邊信號不穩，倆人難得通話，只有時時發短信，聊解相思。然而，劉朗的短信越來越少，袁小元這邊每日無數短信發出，那邊也不知究竟能收到幾條。

胡亂過了十幾天，袁小元突然在公司走廊遇見劉朗，她驚詫地問：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上個周末。”

“為何不與我聯系呢?”她愈發不解。

“太忙……”他解釋。

袁小元看著他的眼睛，說：“今天你送我回家嗎?”

“啊，晚上加班要到很晚，你自己回吧。”

晚上，她給他電話，無人接聽；她給他發短信，他不回復；她再打，那邊已關機。孟亞楠睡眼惺忪：“還不睡，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再說?”他翻身，胳膊搭在她的身上，又睡去。

早上，袁小元在公司隱約聽說法國新來的男孩，和云南植被組的一個女孩交往，她知是劉朗，卻不肯信。部門開完會，她截住他，一言不發。

他說：“一會兒我送你回家。”

坐在車中，她問他：“你愛我嗎?”

他說：“我愛你。”

“那你為什么還……”她突然噎住，她想說： “你為什么變心?”“為什么拋棄我?”“為什么喜歡上別的女孩?”“為什么無情?”

但是，她問不出口。

當她預備轉身離去，他突然拉住她：“明天早上我來接你”。他其實也不舍，但又能如何。

10月：曾經的明艷 只剩一地殘敗枯黃

孟亞楠看到袁小元妝容皆亂，神色異常，并不多問，只幫她放好熱水洗澡，囑咐她早休息。她心知對不住他，但此時方寸大亂，也顧不上許多。

此后，劉朗依然早上來接袁小元上班，但很少送她回家。她知道不該繼續再上他的車，但終究難以自己。在車里，她貪戀他呼出的氣息，貪戀他淡淡的體味，更貪戀他片刻的纏綿和深情。然而，每次下車，或者獨自回家，秋日漸涼的空氣襲身，更讓她覺得凄涼和不甘，而夜越發地長了。

偶爾，他的女友出差，他晚上送她回家，問她要不要一起吃飯，她搖搖頭：“我們在車里多待一會就好。”畢竟，只有在車中的時光，他才會忘記她的男人，她也才會忘記他的女人，他們忘記彼此不過是一對偷情的男女，原已背叛，又何談忠貞。那晚居然一路暢通，僅僅半小時就駛到了樓下，她要說些什么，但出口卻是：“我回家了。”他似乎有話，又咽回。

10月，首批巴黎玫瑰101正式移植到私人會所的花園，這并不是一個種玫瑰的好季節，但是主人堅持秋天要看盛開的玫瑰。那天，劉朗和袁小元一起去指導玫瑰移植，溫室里的玫瑰果然可以在秋風中美艷無邊。

她說：“想不到巴黎玫瑰這么嬌艷。”

他說：“第一眼見你，就覺得你同巴黎玫瑰一樣嬌艷。”

她笑笑。

他說：“我要去機場接她，今天就不送你了。”

她點點頭。她知道他再也不會送她回家，她只當他是乘了加勒比海的幽靈船去遠行，百年后才能相見。

新年到了，袁小元去會所花園看那片巴黎玫瑰101，一場凍雪竟將所有的玫瑰打蔫，曾經的嬌艷欲滴，只剩下一場殘敗枯黃。突然手機有短信，她打開“Je pense a toi(我想你)”，她一驚，自從他離職，劉朗和她再無聯系。

然而檢查發信人，竟是孟亞楠。

緊接著下一條，“Je voudraisrester de aupres de VOIIS aux sieclesdes sibeles(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

(選自《安》，林世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