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謠和民歌的區別,在中國人看來,再簡單不過。一個是抱著西方人的箱琴,用簡單的和弦刷些簡單的節奏,用清純的分解和弦渲染情景,然后主歌副歌壓著韻唱出來。另一個,那就是云南的、新疆的、內蒙古的土特產。以前中國也用“民謠”這個詞,是指民間流傳的謠曲和順口溜,比如邪乎的古代預言童謠,比如當代針對社會現象的順口溜——比如說,一等警察……噓……
也就是說民謠這個詞的這個含義,是從西方引進的。在原產地,民謠就叫folk,跟民歌一樣。只有當ethnic folk這個詞出現的時候,情況才有了區分。
也就是說中國的民謠是指北美民歌的變體、流行樂里面自50年代美國新港民歌節以來的主流歌曲形式之一。也就是說這個時候的民謠已經相當城市化,不管是承載政治使命,還是商業化,或者像保羅·西蒙那樣泛藝術,再或者跟鄉村音樂雜交,再或者被迪倫插上電跟大家一起搖滾,它已經是白人青年從弱勢群體手里借鑒過來的新玩意。到了90年代,Vega她們的民謠復興運動,則不但城市化,而且非常當代,非常藝術,非常混合,考慮到Beck也插了一杠子,那簡直就是非常后現代。
所以且不說我們一開始把slowcore、sadcore統稱為低調民謠,也不管死亡民謠里面的宗教情結,更不用說Bonnie “Pvrince” Bvilly這些另類鄉村的玩家如何把民謠、鄉村洗得那么小資……只記住一件事就好了——在中國,民謠是直接從城市空運到城市的音樂。
當代中國民謠的背景,卻不完全是空運這么簡單。70年代的知青歌曲,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盲流歌曲、80年代的囚歌(跟遲志強關系不大),都接近民歌,是從土里,從血肉里長出來的東西。形式大半是從傳統民歌和50、60年代經典歌曲那里改編過來的,經過簡化和走樣,寫上新詞,被特殊的生活所熏所染,就成了新的。它們和民歌最大的共同之處在于,集體創作、版本多、感情深切(通常是苦楚悲傷),無論北美民謠的前身、歐洲小調或是中國傳統民歌,都這樣。
然后是西方,或者說現代化的影響,個人出現,吉他出現——順便說一句,“吉他”在80年代總是被念做“guitar”,以示足夠洋。但以中國人遭到長期清洗的文藝水平,不可能用一下子用吉他改編所有的土特產,再加上洋貨果然新鮮,所以人們學習了頗長一段時間的西方民謠,劉天禮的吉他教學一時間比后來的瘋狂英語還瘋狂。學習民謠的人,和發明知青歌曲、囚歌的人不大一樣,盡管囚歌也常常配上簡單的民謠吉他,但這樂器的使用者,卻主要是新青年,是追求新生活的早期文藝青年,以敢于表達而不是扮酷為驕傲的時代標兵。當然,這中間夾雜了大量的壞蛋和流氓,但有趣的是,那時候的流氓并沒有完全發明自己的語言,他們像中了邪一樣,文質彬彬、深情款款地唱著正派的文藝工作者創作的歌曲,放下吉他才打架。
也就是說,吉他熱和后來的民謠熱,其實是中了別人的語言的邪,和自己的血肉、土壤斷裂了開來。最精彩的那些歌曲,幾乎創造出了一種文化,但畢竟無根,遂落花流水,去了。
艾敬的城市民謠,是吹鼓手們情急發明的新詞。分明充滿了超級制作人和棚蟲的裝飾,分明是清純可愛沒有吃過生活苦頭的表達,卻叫做民謠,這中間,是一個商業化的誤會——艾敬沒有錯,她有她成功的個人表達,但“民謠”是集體,“1997快些到吧”其實跟大伙沒什么關系。然后是校園民謠,是風雅的最后挽歌,是校園精神被清洗之前的最后的浪漫,是學習西方60年代民謠的集體匯報演出。無所痛,無所依賴,無所歌唱,所以有了校園民謠摧枯拉朽的感染,一代人不知道的是,他們的音樂素養剛夠表達那些必將失去的夢幻,在義無返顧地拎起筆記本電腦之前,他們要借酒,拎起吉他。
沒有在地下通道唱過的人,可以被稱做民謠歌手嗎?當然不。任何可能出現流氓騷擾、制服暴力、目光歧視的公共場所,都是地下通道,從縣城的車站,到首都的草坪,任何底層、無名、創作的歌唱,都是民謠,前提是,那是歌者的生活。在校園民謠從風雅轉向生活之前,它就還沒有回歸到民謠。而中國的一切新音樂,都是倒退著進步的——先大躍進,然后再回歸本分,再出發成長,并在此過程中實現本土化。
中國的流行音樂創作,有才華和理想的,去做了搖滾和實驗,另外的去做了商業歌曲。王磊是不多的靠民謠/民謠搖滾出名的歌手,那是1994年的專輯《出門人》。同時期的許多搖滾樂手,正在布魯斯的基礎上學習硬搖滾,而更多的音樂青年,則因陋就簡,靠民謠唱酒吧、泡美眉、表達苦悶、混進當地搖滾圈以追求自由生活。而我們知道,沒有什么才華橫溢的家伙會滿足于民謠,即使《出門人》,也充滿了來自搖滾樂和想象力的修飾。1996年的《夜》,則把民謠搖滾推向了復雜的另類領域,直到1998年他突然返樸歸真,放松琴弦,玩起了質樸到熱血噴涌的《一切從愛情開始》,才算是回到了最基本和原始的地方——以他自己的方式。
90年代,是中國的民謠逐漸獲得自我身份的過程。80年代,它是西方流行文化的象征,然后它是進入搖滾樂和商業流行樂領域的踏板,然后是1994到1995年的“新生代”流行樂潮流和小型唱片公司的泛濫,大量粗制濫造的準流行樂和準搖滾樂被包裝上市,剝去其中多數的外衣,都可以看見毫無創意的民謠身體。尚未完成基本音樂訓練的歌手,被老板雇來的棚蟲裝飾起來,就成了有中國特色的、土坯房裝修了羅馬柱的簡易流行樂——這種情況,在陳哲的CZ工作室和黃燎原的漢唐文化公司,幾乎就要得到改善,但遺憾的是,《夢幻田園》失于空泛,張廣天說的比唱得好聽,黃金剛除了給藏族民歌填上海子的詩歌之外一無所獲,其他不夠有名的,本分倒是本分,卻真的缺乏才華……簽下艾敬的字母公司,為校園民謠主將沈慶和新銳歌手馬格推出的另類流行歌曲,也超前地、孤芳自賞地把民謠帶到了小資世界。
還有張楚,有趣的是他作為民謠歌手的生涯,被一紙合約終結,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把他歸入民謠領域。《一顆不肯媚俗的心》固然老土,但是樸實真摯,錄音之后的張楚也依然是獨行的歌手。在1994年魔巖拔苗助長的熱情行動中,張楚脫穎而出,和最高級的制作人、樂手一起完成了杰作《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此前的單曲《姐姐》,則安慰了廣大外表叛逆內心柔軟的邊緣青年。從這一天開始,人們把張楚稱作“民謠詩人”,但他只剩下民謠的作曲方式和詩人的思維方式,音樂制作、演出生活都已然移植到了環環相扣、精益求精的工業藝術體系里面。
至于栗正這種勢力龐大的酒吧民謠,鑒于從音樂到歌詞的創作都停留在模仿、復制的水平上,我們只能說,他們是被磨損的、成為肥料的大多數。90年代的大眾夜生活屬于卡拉OK、翻唱歌手和他們。而他們的模仿目標,許巍或樸樹(刪掉電子部分的樸樹),田震或者抽象的20年前的臺灣歌手,盡管不像他們那樣擁有生活,卻擁有才華和商業雇傭軍,其中的許巍,作為地下通道必修曲目的創作者,正在竭力從浮華世界退回簡潔、清澈的青草世界——當然,仍然是不沾泥土的。這時候,香港的林一峰還沒有出來,這個一把吉他闖世界的人,要到新世紀才變成花花世界里最紅也最簡單、最現實的敘事者。而敘事,就不會在地下通道流傳。
民謠的最終獨立,是在2000年以后,各種音樂形式各得其所,民謠不再擔負踏板、過渡、羊頭狗肉的使命,那些真正熱愛民謠和民歌,消化了西方的形式和本土的生活的人,未經商業體系拔苗助長的人,終于開創了中國民謠音樂最初的景象。換句話說,這是一批地下、民間的創作者,無論是西北的野孩子、朱芳瓊、趙已然,還是河北的萬曉利、小河,或者朱芳瓊在廣東的同行夜郎、梁木,以及野孩子開辦河酒吧以后出頭的王娟、周云蓬、IZ樂隊、花爵鼓樂隊、美國人王云忠……像布衣這種常年堅持民謠搖滾路線的樂隊,也逐漸獲得了穩定的聲譽。從1992年開始在美術館門前賣唱的楊一,此時已經開始頻繁地出國演出,他的身份,更像是一位下降到民間的知識分子和藝術家。
但仔細分類,我們又可以觀察到,民謠作為本分的表達,是一種傳統、一種生活態度,而另一些有野心的人,則呼應了世界范圍的新民謠運動,對北美民謠、本土元素進行調和更新。西北來的野孩子已經這樣做了近10年,哈薩克民歌基礎上的IZ,其成員的搖滾樂背景也很強,超現實主義者小河,是風格混雜的美好藥店樂隊的主唱,萬曉利近期的小樣,也明顯開始向Tom Waits靠攏……與此同時,新一代受新音樂影響的歌手,以死亡民謠、slowcore、清新吉他、indie pop等新流派為目標,正在開始新一輪的城市抒情運動,Martyn Bates、Nick Drake、Blueboy、Low、Hope Sandoval、Jim O'Rourke這些名字已經搶了迪倫的風光。盡管這一方面還沒有多少實際的收獲,但至少,實驗電子藝人718在2002年錄制的一張sadcore小樣,已經相當深邃迷人。
在發行小河、萬曉利的現場專輯之后,摩登天空公司又開始籌劃一個民謠合輯,據說會有不少頗有想法,但保持了民謠基本骨架的作品出現。是的,基本的骨架很難改變,新民謠這三個字說起來容易,但幾乎是和臺灣新民謠樂隊交工樂隊同步,野孩子也在2003年宣告解散,半年后重組的他們,基本恢復到了數年前更保守、樸素的音樂形式上。另一個驚人的撤退,是停止演出半年之久的IZ,他們的開放結構,也在增加哈薩克樂器庫布斯之后回到了更完美也更傳統的出發地。朱芳瓊畢7年之功,在2003年DIY完成的《上西天》,大有將民謠音樂藝術搖滾化的野心,有滾滾煙塵之氣,但對新民謠這個領域來說又是另一回事。在2000年初發表《人人有個小板凳,我的不帶入二十一世紀》的文藝青年胡嗎個,在借民謠的材料,搞過那一場敘事實驗之后,終于履行諾言,徹底地進入了拼貼和電子的實驗領域。
如果說中國民謠的“scene”終于浮現,那么我們還得在更深的層面上期待——濫情已經終結,抒情還在蔓延,敘事作為民謠的根本,還尚未普及,創新,則還沒邁過音樂語言的門檻。朋友們,爭口氣吧。
民謠是遙遠的燈,一個告訴你永遠不可能回去、但卻可以提供安慰的信號。在城市里才會有真正的民謠,因為城市帶走了我們的身心,制造了距離,將家園留給模糊的記憶。沒有距離就沒有民謠。人們并不歌唱那些正在消逝的田園山野、淳樸鄉親,也不是在歌唱那些發展中的私營中巴、地下室、勞動者,人們歌唱的,是自己尚能安靜下來的心,和保持了手工業者習慣的身體。
這是一件只能發生在城市化進程中的事情。燈,總是為跨越著時空的人而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