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是影響20世紀中國最重要的歷史人物之一,也是對中國傳統文化有著深刻體悟的政治家和詩人。他一生所創作的詩詞雖然只有幾十首,但運用典故卻隨處可見。本文試圖通過對毛澤東詩詞中最常用的三個典故(也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三個意象)的分析,來探究毛澤東精神世界和性格特征中的一些深層意味,這對于深入研究和把握這位歷史人物的內心世界或許不無裨益。
目前,匯集整理毛澤東詩詞的比較權威的版本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出版的《毛澤東詩詞選》,正副編共收入詩詞50首,創作時間從1918年至1965年,跨越近半個多世紀。詳細研讀這本詩集,可以發現有三個意象出現的頻率最高,被使用得最多,這就是“寥廓”、“鯤鵬”和“逝川”,它們各自分別出現過三次,而且分布在毛澤東詩詞創作的各個階段。
“寥廓”,最早出現在1925年的《沁園春·長沙》中,“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之后是1929年的《采桑子·重陽》中的“寥廓江天萬里霜”和1961年的《七律·答友人》中的“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創作這三首詩詞時,毛澤東的年齡分別是32歲、36歲和68歲。
“鯤鵬”,最早是在1918年的《七古·送縱宇一郎東行》中,“君行吾為發浩歌,鯤鵬擊浪從茲始”,時年25歲;之后是1930年《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中,“六月天兵征腐惡,萬里長纓要把鯤鵬縛”,時年37歲;第三次是1965年的《念奴嬌·鳥兒問答》中,“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時年72歲。
“逝川”,與前兩個不同,這一意象的三次運用在字句上都有所變化。創作于1956年的《水調歌頭·游泳》直接以原典入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時年63歲;之后在1958年1月《送瘟神》中,“牛郎欲問瘟神事,一樣悲歡逐逝波”,時年65歲;再后是1959年6月的《七律·到韶山》,中有“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一句,時年66歲。
上述三個意象分別出自《楚辭》、《莊子》和《論語》。《楚辭》中屈原《遠游》:“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分別解之,“寥”出自《老子》:“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王弼注:“寥者,空無形。”《莊子》中有“寥已吾志”,“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寥字為空虛寂靜之意。“廓”出于《詩經·大雅》:“上帝耆之,憎其式廓。”廓字為大、廣闊之意。“寥廓”合在一起,是形容天空的高遠而廣闊,并有清寂之意。西漢司馬相如《大人賦》曰:“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視眩眠而無見兮,聽倘恍而無聞。乘無虛而上假兮,超無友而獨存。”這描繪了神仙世界的高渺、孤凄、清冷的意境。
“鯤鵬”出自《莊子·逍遙游》:“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將徙于南溟。”莊子筆下的鯤鵬,是一個極具幻想和夸張的形象,它被賦予的意義一是極其巨大,二是可以變化,三是自由而逍遙。梁武帝《孝思賦》中有:“察蛟螟於蚊蝶,觀鯤鵬於北溟。”唐杜甫《泊岳陽城下》:“圖南未可料,變化有鯤鵬。”
“逝川”、“逝波”皆出自《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子用奔流不息的河水,比喻時間和歲月的流逝不可抗拒。李白《古風》:“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杜甫《少年行》:“黃衫年少宜來數,不見堂前東逝波。”宋蘇舜欽《游洛中內詩》:“洛陽宮殿郁巍峨,千古榮華逐逝波。”
“寥廓”、“鯤鵬”和“逝川”這三個意象,最為典型地表達出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時空觀以及對個人的有限性的認識。一方面,從客觀上說,空間與時間是個人和人類生存的前提條件,是人類和一切生命活動的舞臺。空間和時間作為一種客觀存在,是不可改變、不可抗拒、不可逆轉的;另一方面,從主觀上說,“寥廓”與“逝川”表達出對空間的廣延性和時間的無限性的認知,并由此產生出對個人置身于時空中的有限性的無奈和悲愴感。而“鯤鵬”這一形象,以其巨大、多變而自由的特點,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中超越時空、克服個人有限性的一種象征。
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從屈原的《遠游》“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到陳子昂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涕下”,都直接抒發出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中個人的渺小無力感。這種認知,形成中國傳統文化中一種強健有為的人生態度和不屈不撓的英雄主義精神,如《易傳》提出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孟子》闡述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同時,這種對時空無限性的認知與中國古代王朝變更頻繁的現實相結合,也產生出一種循環或輪回的歷史觀念。“傷心莫問前朝事,重上越王臺。鷓鴣啼處,東風草綠,殘照花開。悵然孤嘯,青山故園,喬木蒼苔。當時明月,依然素影,何處飛來。”(元,倪瓚《人月圓》)進而產生對歷史演進中的功過是非及個人努力和創造性活動的幻滅感。“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明,楊慎)這樣,歷史循環不僅僅是一種歷史現象,而且成為一種歷史宿命,于是有陶淵明的“歸去來兮”,掛冠而去追求人世間的桃花源;有李太白的“人生若夢,為歡幾何?……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的及時行樂。
毛澤東在少年時代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青年時期接受了進化論、啟蒙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理念,在他的思想和性格中占主導地位的是積極自信的人生態度和英雄主義精神。于是,青年時期的毛澤東寫下了“君行吾為發浩歌,鯤鵬擊浪從茲始”和“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豪邁詩句。中年時期,戰爭的洗禮和不斷斗爭、不斷勝利所獲得的成就感,更讓他有“萬里長纓要把鯤鵬縛”和“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英雄氣概。然而,對時空無限性及個人活動有限性的體驗和感受,也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文字中不時流露出來,并產生出一種緊迫感甚至焦慮感。“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這成為毛澤東在建國以后相當長時間內的一種精神狀態。
隨著中國經濟建設經歷艱難曲折,隨著毛澤東本人的理想設計受到挫折和黨內外的抵制,特別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進入20世紀60年代以后,在繼續保持樂觀自信的人生態度的同時,毛澤東對個人的有限性和自身的局限性的體認也更加深刻,增添了許多無力感,甚至幻滅感。1965年在與斯諾的談話中說:“從現在起,一千年后,我們所有的人,甚至馬克思、恩格斯、列寧都可能顯得荒唐可笑。”(斯諾:《漫長的革命》)1966年7月在寫給江青的信中說:“我是自信而又有些不自信。”“吹得越高,摔得越重。我是準備跌得粉碎的。”1972年會見尼克松,當尼克松說到“主席的著作推動了一個民族的進步,改變了世界”時,毛澤東堅持表示說:“我沒有改變世界。我只是改變北京郊區的幾個地方。”這些談話,曲折而又明顯地表露出毛澤東這樣一個革命一生、奮斗一生的政治家暮年時的心態。
值得注意的是創作于1964年的《賀新郎·讀史》,這首毛澤東71歲時的作品,在某種意義上集中代表了深受中國傳統文化浸染的毛澤東晚年的心態。“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這四句概括了歷史上的戰爭及其慘烈狀況,使人很容易聯想到唐朝李華的《吊古戰場文》:“尸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為枯骨,可言勝哉。”這與毛澤東中年時所創作的以戰爭為主題的詩詞意境迥然不同。“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五帝三皇神圣事,騙了天涯過客。”毛澤東將歷史上的三皇五帝、英雄偉業都視作不過是斑點陳跡,這與中年時所寫的“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的氣魄相比,顯得虛幻而無奈。“有多少風流人物?”一句設問,更與“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自信形成巨大的差異。“歌未盡,東方白”與“一篇讀罷頭飛雪”相呼應,表現出作者對時光飛馳、歲月流逝的慨嘆。這首詞雖然是讀史的慨嘆,但也未嘗不是作者自己的體認與心聲的流露。
1959年9月,毛澤東在致胡喬木的信中談到:“詩難,不易寫,經歷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不足為外人道也。”但是,他也承認:“人的心情,經常有對立的成分,不是單一的,是可以分析的。”解詩之難,歷來有膠柱鼓瑟或牽強附會之病,況且是對毛澤東這樣一位思想深邃、情感豐富、性格復雜的政治家的詩。這里寫下的是一點粗淺的體會,也是對毛澤東與中國傳統文化關系研究的一種嘗試,乞請方家指正。○
責任編輯 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