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日加入中國作家抗震救災采訪團,自京赴陜西地震災區。團長蔣巍,團員中國作協五人:喬盛、孟英杰、衣向東、朱曉軍、玄武;陜西作協七人:吳克敬、冷夢、王小渭、渭水、王蓬等。其中朱曉軍從浙江直接赴西安。我們一直在跑。終于有一點時間可以記東西,但只能簡略說一下幾天來的情況。
24日
24日晨8點半出發,12點半到達略陽縣城。
略陽縣城面積狹小,四面環山,山分別為鳳凰山、獅子山、象山、南山、雨山(南山雨山又稱男山女山,百姓傳男女二山每三年必合一次,合時洪水爆發)。境內有三河,為嘉陵江、玉帶河、八渡河。我是北人,以北方人眼光看,這里簡直不宜做一個縣城,充其量只能做一個鎮子——空間太狹窄了。五座大山擠著的空隙里,略陽人沿嘉陵江岸奮力撐開一個縣城,而五座山仍在往一起擠,每逢大雨,山總要塌方或泥石流滑坡。就在這樣小的地面上,擠著兩萬人。據有關資料稱,這里一平方公里人口密度達到2.6萬,接近于全球人口密度最大的東京——東京為2.9萬。
5·12地震后,略陽95%的房屋受損。縣城成為一座站著的廢墟,處處皆是危房,看似站立,隨時可能倒塌。
(27日晨11點42分,在略陽縣城某危樓中寫到這里,接通知馬上出發,要自略陽返漢中。中斷)
我們直奔縣委。縣委、縣政府很小的院子里搭滿帳篷,停車都困難。兩幢樓盡成危樓,但人們只能進入一樓上廁所。接受義賑也在一樓出口處。整個略陽城人們的情況也都如此,只能進入危樓上廁所。
十多分鐘后,縣委書記來了。
“地震當天,縣委、縣政府領導班子全部人員在五樓開會。突然塵煙四起,樓咔嚓咔嚓響,大家紛紛往下跑。滿街是尖叫聲……后來專家說,要沒有樓前的四根柱子,樓當時就塌掉了。”縣委書記說。
對這個縣委書記印象深刻。他說話語速很慢,他像一個家中遭難的家長,仍竭力保持著家長的尊嚴和矜持。他的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像狂風掃過的院落,干凈而且荒敗。“孩子……”在說到孩子們的一刻,他突然頓住了,臉扭向一邊。帳篷里一片靜寂。
(28日上午11點半左右,在漢中市。接通知出發,要自漢中返西安。中斷)
縣委和縣政府都被震成危樓。縣委書記說,專家們鑒定時查縣委這座危樓,說若不是門廳前四根柱子,樓當時就垮掉了。
但最危險的還不是這些。縣委背后的大山名叫鳳凰山,在震中裂開了縫隙。現在縫隙仍有加大之勢。目前人眼看得到的山縫,已有幾里地長。縣里派人24小時監視,但目前最有效的措施,只是用塑料布蒙住裂縫,以防雨水灌入。
順縣委書記伸手所指的方向,我看到他手腕上的白膠布——他幾天來一直在吊液體。鳳凰山山根距縣委不足200米。若山塌下來,整個縣城就完了。縣委書記說,若發生大地震,按一個優秀運動員最快的速度,要20分鐘才能跑出縣城。但是跑出縣城,到哪里去呢?仍然沒有寬敞安全的地方。
走的時候,我又看到這個縣委書記的另一只手腕上,也貼著白膠布。他叫胡平安。習近平前來視察時對他說:“希望略陽縣像你的名字一樣平平安安。”
看上去,縣城生活還是有秩序的。有小販賣東西,有飯店開業。只是滿街都是帳篷,而街原本就窄得像北方小城里的巷道。說帳篷也許并不準確,街上大多數只是彩條布搭成的簡易設施。帳篷幾乎全都挨著危樓,縣里實在沒有地方了。全縣最大的空地,是縣一中的操場,不過是一個周長400米的場地而已。往縣外走,更危險,大山自前后左右圍上來,只有一條沿嘉陵江延伸的窄窄的路,像一條細長的蟲子扭來扭去。
一點半左右,我們去吃東西。一行人進入一家飯店的二層,隨同的略陽縣有關人員帶著歉意催促我們,快點吃完趕緊走。剛坐下來便看到,墻上呈八叉型的裂縫。我在樓里轉了轉,到處都有這樣的裂縫。這房隨時準備要塌下來一般。大家吃得迅速,像打仗一樣快。我想此時人人想的問題,大概都是下一頓能否吃到飯。來這里之前,我們已經準備了一些急用物資,從臉盆到方便面都有。
不到兩點,大家吃畢。坐車去了縣城的高臺小學、縣二中、縣一中和縣醫院。學校已停課,只有高三初三學生還在帳篷里上課。醫院滿是病人。
高臺小學是六年制帶幼兒園的小學。在那里我們目之所觸,惟有用“驚心動魄”一詞可以形容。兩座樓都還努力地站著,樓周拉了紅布作隔離,樓體上到處貼有“嚴重危險、不可靠近”等字樣。按道理,這樣的危樓不可以進去了。但在我們的再三請求之下,校長還是帶著我們進了樓中。
樓道里全是碎片和坍塌的墻體,每間教室都桌椅凌亂,一片狼藉,墻里墻外,全是八叉形的裂縫。玻璃渣子到處都是。在一個教室里,我們看到黑板上寫著的漢語拼音,是“AN”,安全的安。有同行作家要上二樓,校長凄厲的一聲喝止,嚇了所有人一跳。二樓是絕不可以上了。
我們難以想像,5月12日下午這里經歷了怎樣的慌亂、絕望和恐懼,傳出多么無助的可怕的尖叫。另一幢樓一層是幼兒園。當時孩子們正在午休。我們進教室時看到,滿地是孩子們的鞋。一只鞋邊,扔著幾毛錢。角落里,幾個布娃娃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校長談到當天仍然心有余悸。“全校的孩子無一死亡,有幾十個被踩傷的。這樓要再搖幾秒鐘……”大家紛紛撲上去握校長的手。沒有孩子死去,在這一刻,所有人似乎都覺得校長是最可敬的人,似乎都覺得是他救了全校的孩子們,全校的孩子因他而得以保全。
幼兒園樓背后的墻體當天倒塌,一個騎摩托車經過的女子被當場砸死。據說,內臟被砸得爆開到很遠的地方。樓后的地面有一個長裂縫。一個教職工當時親眼見到這個裂縫的誕生。他說,樓先是哐的一聲彈起,然后像巨風中的大樹一樣瘋狂擺動。地下傳來可怕的吼叫聲,樓后的地面怪叫著裂開,裂縫張開很大又在瞬間合起來,成為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小縫。
沒有一個孩子死亡,我眼睛突然覺得潮濕。我抬頭,目光迅速掠過同行人的臉,在很多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淚光閃爍。我不知道這一刻我們的心情,是對冥冥中事物的感激,是慶幸,還是別的什么。
可怕的危險在這一次,放過了這里的孩子們。但只是這一次。愈來愈頻繁、強烈的余震,在持續。
在醫院我看到了高臺小學一個三年級的女孩子,她躺在醫院危樓一樓大廳鋪在地面的床褥上,腿粉碎性骨折,醫生說需要半年時間才能恢復。醫院狹小的院落——像一個農家小院那么大的地盤,搭滿了帳篷。這個三年級女孩子沒有帳篷可住了,她只能躺在醫院危樓一層的大廳里。
這個醫院,自5月12日至24日,共接生過24個嬰兒。最多的一天接生六例,有四例是剖腹產。沒有地方接生,在救護車上進行,接生的醫生跪在車上做手術。所幸,目前產婦和嬰兒都安全。
一個帳篷上寫著“產房”二字。我不便進去,在帳篷口張望了一下,一股熱烘烘的惡臭傳了出來。帳篷里溫度極高。里面住八個人。
危樓大廳外面,不少產婦抱著嬰兒躺著。我問了一下,好幾個產婦,都是剛生產兩三天的樣子。現在她們和自己的孩子一起,暴露在空氣和風中,有一個產婦,毫無顧忌地撩起衣服給孩子喂奶。她說,現在能有什么辦法呢。
在一個重病人帳篷里,一個男子全身赤裸僅著短褲,仰面躺著,身上裹滿繃帶,我們能看到他的胸脯在起伏,知道他依然有生命。他是一個17歲的男孩子,在5月18日夜1:18的地震中,被房中倒塌物擊中頭部,至今昏迷不醒。兩天后我去時,他不在這里了。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
24日,夜
異乎尋常的悶熱,在天黑下來以后仍然持續著。我們還不知道,這種悶熱有著什么樣的征兆。
采訪團尋找住處,但是縣里沒有帳篷。有關人員說,帳篷實在騰不出來了。
我們被安排住到一座八層樓中,叫嘉陵江賓館。接待人員稱這是略陽縣最結實的一座樓。采訪團成員討論了一下,是住車上還是房里,最后決定還是進樓。一天下來衣服粘在身上,大家起碼需要洗涮一下。
我和作家喬盛的房間在八層。電梯還能坐。我先扛一堆包上去,黑沉沉的,沒燈,整個八層悄無一人,連服務員也沒有,死一樣的靜寂。房門打開時呼的一聲,像有什么東西猛地撲出來。土蕩了我一身。這時喬盛也上來了。不一會兒工夫,我聽到他大叫。
我跑過去時,他手電筒的光照向自己房間的天花板,我看到,接近天花板的墻體上裂開很長一條口子。我跑回去拿我的手電筒,兩人細細查看八層樓體的裂縫。在走廊盡頭,我拉開窗簾,光照進去,兩人不約而同倒退十幾步。墻上的裂紋,從天花板一直裂到接近地面處。我覺得我站的地方隨時會塌下去一般。看喬盛,黑暗里他的面色不辨。
我們下六層找團長蔣巍等人上來看,大家無不駭然,回去紛紛查看自己房間。不少房間里都有裂痕,從五層到八層無不如此。
怎么辦?團長表明自己態度,誰愿意去車上住就去住,愿意留在店里的留店里。喬盛堅持要回車上住,問我,我猶豫了一下,實在不愿回車上了。再說車停在樓下,萬一樓倒,車也不得幸免。在帳篷里也一樣。
我們打電話給服務員,想把房間的樓層調低一些。但不能。服務員答,一二層是服務間和歌廳,三四五層住滿了。六層的房間也盡是裂縫。我們去看,咬牙住在六層滿是裂紋的房間中。
此時已是晚上10時許。困極。手機、相機充電,開了電腦,準備記下點東西,想稍稍歇一下再說,往床上一歪,醒來已天亮。看看自己哪兒都好著,房沒塌。爬起來記了幾個字,手機接到出發通知。
25日,上午
前往的地方是白水江鎮,略陽縣地震受災最重的地方之一。天陰黑,幾乎有些冷意,和昨日的悶熱完全相反。
車在重重大山中蠕動。路上隱約想了一下,若下大雨,那些頂在路上方的山石會怎樣?昨晚的天氣預報,說今天震區有中到大雨,局部地區有暴雨。
10時許,我們來到白水江鎮政府。政府院里支著幾個小帳篷。鎮長是一個34歲的女人,大略介紹了一些鄉里的災情。空地上放著一些帳篷。有關人員說,有50頂,是棉帳篷,一大早剛剛送來。還有50頂帳篷正在路上,估計天黑以前會送到。
109隧道就在這個鄉。汶川地震當日,寶成線109號隧道塌方,包括裝有12節油罐車的一列貨車在隧道內發生燃燒和零星爆炸,造成入川主要通道寶成線交通中斷,隧道中間塌方體也將嘉陵江河道堵塞。
我們趕去采訪,動身時雨已在飄落。路上有個婦女攔車,車停下。是去寶成線修路的工人請求搭車,他女人幫他攔車。這是一個40多歲的男子,一臉胡茬,掩飾不住的疲憊。他說,從13日開始他一直在工地上搶修隧道到今天,上午8點多剛回家換換衣服,又接到電話通知要他速回工地。13日他趕到工地時,隧道大火熊熊,他站在離燃燒處100多米的河對岸,都得往下躲,能覺出胳膊上的汗毛被大火烤得蜷曲起來。同行作家冷夢重點采訪了他。
11點多,一車人紛紛站起來向前方看。遠遠可以看到對面的山崖上一片焦黑。隧道到了。隧道邊、河床里、隧道對面的路上,到處都有穿橘色服裝的人。路邊有起重機和其他機械車。前方道路有隔離物,車停,我們跳下來。有人指向河床里的一個類于帳篷的東西,說那是靈堂,18日一個工人在搶修時強余震發生,他從山崖滾落,遇難。
隧道下方是嘉陵江。江向上,可以看到大面積的土堆巨石,山像被撕了一塊肉一般,露出嶙峋的肉色的骨。河道被阻,形成一個巨大的堰塞湖。一輛卡車駛來停在旁邊。車廂里滿載的士兵紛紛跳下。問路過的工作人員,說是工兵,要去執行爆破任務。工作人員指向我們頭頂懸著的山崖上的巨石,示意我們離開,說隨時可能會塌下來。我前行去看堰塞湖,被強行阻止,要我們迅速開車離開此地。
此時雨已漸大,上車時,雨點打在車身上四下迸濺。
25日,下午
中午12時,來到鎮政府。鎮里的學校都已暫時停課,鄉干部說,正在準備復課,可能下周二三就要開課了。一個孩子在院里玩,我把他叫到帳篷里聊天。他看上去六七歲的樣子,非常單薄,臉色像要透明。拉他到身邊時,我覺出他的小胳膊又細又脆,仿佛一拽就要折斷。他的答話讓我吃一驚。他居然九歲了,已經上三年級。他說,5·12時他們正上課,桌子開始搖晃,他還以為同學在搖桌子。教室里的黑板、燈,亂七八糟地往下砸落。老師大喊地震,同學們趕緊跑了出來。
他爸爸在鄉計生站工作。
你媽媽呢?我問。
他說,在無錫打工呢。
地震后回來沒有?
沒有。他低下頭回答。
你媽媽打什么工啊?
孩子搖搖頭。
我默然。去車上拿了一根香蕉給他。大約1:30,我在院里看見他奔向一個拐彎處,一閃就不見了。他手里舉著一截黃色的東西,是那根香蕉。兩個多小時了,他都沒舍得吃。
鎮政府的工作人員給我們煮了一鍋面條,這時候我們剛剛吃完要出發,去一個叫權力村走馬灣小組的地方,那個村在地震中房屋全部倒塌。
2:40,來到青泥小學。學生們因停課都不在學校。一個面有稚氣的年輕小伙子接待了我們。他是校長。我們留下些方便面、水、糖、文具盒和本子、筆,請校長分給孩子們。
青泥小學原為寺廟,叫琵琶寺,“青泥”二字得自李白詩句“青泥何盤盤”,背后的山叫青泥嶺。校園中有兩棵千年古銀杏樹,一雌一雄,傳為李白親植。
3:30左右,來到走馬灣村。
這是個有55戶人的村子,5·12地震,摧毀了這個村子所有的房屋。萬幸的是,村里沒有人因震死亡。
所見慘烈。根本不能分辨哪里以前是村巷,房頂都癱在地上,看上去我們似乎是直接在房頂上跳來跳去。村民們的房子建筑質量都不好,大多屬于土坯房,但即便如此,也可能是他們好幾代人努力的結果,是好幾代人的積累。現在,一下子全沒有了。他們所有的財產無非是糧食和房子。現在都沒有了,他們怎么辦?
一個老婦人在廢墟上艱難地行走,時而彎下腰找。陪同我們的副鎮長朝她喊,方言濃重,只能聽出個大概意思,意思是說,老婆子,別找啦,不安全你快走吧。她直起腰身,我們走開時她又彎下腰去。在20多分鐘之后,我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
副鎮長嘆了口氣,說,有些農民沒辦法,去塌房里找一點還能用的東西,主要是挖糧和衣服。余震不斷,不少農民被砸傷,有的就被砸死了。
上了一個土坡,兩個老農正在那里和泥砌著什么。是在砌灶。老農說,馬上要收稻子了,刨搭個灶給人們做飯。
我在一處仍勉強站立的塌房前停步。窗戶和房頂都不見了。一只風車卻依然頑強地懸在一根繩子上,在風雨中打著旋子。這一刻我想到了什么?
我拍下在廢傾的墻下刨食的雞,大概想了一下地震前雞有無反應。我舉相機拍下一只在圈中半躺著的豬,它警惕地抬起頭看我。豬圈很結實,是水泥砌成的。副鎮長在遠處催促我們離開的聲音越來越急迫。我們離開村子,10分鐘后,來到一個滿是帳篷的地方。
這里原是一塊地。村里臨時征用了一個村民的四畝農田,平整后作為村民暫時的棲息地。二三百人聚集在這里,四面大山圍攏。一群孩子在雨中玩。
我們把帶來的東西一股腦兒放下,礦泉水、方便面、火腿腸,我們給孩子們發糖塊。孩子們自覺排成隊。有糖塊掉到地上,下一個孩子撿起來主動給上一個孩子,說這是你的。我手頭有安意如特意讓我捎來,送給孩子們的巧克力,僅剩最后一個。我問:你們誰是學習最好的?孩子們一起指向一個小女孩子。我把巧克力遞給了她。
鄉民們在帳篷后方不遠處,挖了一個大坑,作為臨時廁所來用。雨一直在下,帳篷外的火爐全被雨澆息了。我不知道在大雨中,人們再用什么熱水。再看賬篷群的后面,積著柴火,柴火也早已被雨淋得稀濕。
村里有一個82歲的老人,他是老地下黨,當年紅軍入川時的向導。村民們說,村里分帳篷時他不肯爭,大家怎么也找不到他。有熟悉的人領大家到山里某處,見他住在一個草窠子里。老人家說,這里清靜,當年打國民黨時,他就住在這個地方。
我舉相機拍一只狗——這一刻我一定想著什么。是想著動物對地震的預知性吧,我心里多少有些失望。這狗冒雨躺在地上,幾乎全身貼著地面。它沒有躲雨,身上的毛一綹一綹被雨澆得糾結起來。它的下巴擱在前腿上,眼睛里似乎有悲傷。然后,我站在了人群旁邊。人們在一棵樹下紛亂地相互說著什么。孩子們在喧鬧,我什么也聽不到。這時是下午4:18。
什么東西抖了一下。我望帳篷,帳篷在抖。望樹,樹在抖。望頭頂四面的山,山在抖。
地猛烈顫抖,眼前的平地咕嘟咕嘟往上冒。有可怕的吼聲自地底傳來。山在晃動,天昏地暗。剛才的小雨瞬間暴瀉如注。我下意識有逃的欲望。有一剎那,震動大起來,然后漸弱,突然又大起來。
我承認當看到山晃動時,我感知到徹底的絕望。這是最為沉重的恐懼,一個念頭在腦中一閃:完了。此時的記憶中,我看到每個人拔腿要逃的姿態,但試圖邁出的腳找不到方向。人群如此慌亂。我竭力使自己鎮定,一個聲音到了嗓子眼里正要發出,我聽到同行作家王小渭大喊:大家不要亂跑!我站到他身邊一起喊,團長蔣巍的聲音也加入進來。人群漸漸安靜。我在地震中四下里張望,看到了那只狗。不知什么時候,它站到人群中間。
地震持續到4:21。與官方報道4:21發生地震的報道不符。官方一開始說,這次地震是6.8級,很快更正為6.4級。略陽縣城經歷地震的人們說,這次地震和5·12地震時的震感差不多大小。有人講述他在地震時目睹一座樓房裂開大縫,然后哐的一聲合起來。同行的作家陳若星震時正要上車,一只腳已邁在車上,車像蹦蹦床一樣往上跳。震時和震后十分鐘內,所有手機不能打通。作家渭水此時在另一個縣,在寧強縣的青木川鎮。他講述了當時的情況:
“我們一行人剛到了青木川鎮政府的院子里,車停在樓下,樓是一座危樓,我在車上還沒下去。突然一聲巨響,樓向上彈了一下,天昏地暗,樓開始左右劇烈搖擺。空氣中的氣流和平時不一樣,空氣中似乎有或上或下沉伏不定的東西……我急要司機發車逃走,他發了幾次都發不著車……我當時想,這就是世界末日的感覺。那種地里面發出的可怕的吼聲,真是讓人魂飛魄散。這是我所知的最為恐怖的聲音。
“我們這里震前沒有下雨。震后頃刻間,天像崩裂了一般,大雨傾盆,不休不止。”
山路險惡,隨時可能塌方。4:30左右,我們離開走馬灣的村民。村民們站立在樹下送別我們,那個82歲的老地下黨顫巍巍地向我們擺著手。我們把所有的備用物資都給災民留下。采訪團團長、作家蔣巍把一箱一箱的東西往老人手里塞,以致忘記了老人能承受多少東西。箱子一直遮住老人家的胡子,快遮住他眼睛時人們才醒悟過來。不知誰又想起車上還有一個西瓜,有人跑去搬下來遞給村長。蔣巍甚至把作協發給他的印有抗震救災字樣的背心也全給了村民。
全村人在大樹下朝我們揮手。村長一個胳膊夾著西瓜,另一手向我們揮動,他的臉上滿是淚水。那個成績最好的小姑娘揮舞著手里的巧克力,另一手抹著眼淚,我恍然聽到她的抽泣聲。車拐一個彎便看不見了,幻覺里哭聲大起來。我伸手,摸見自己滿臉的淚。
車上大家默不作聲。突然有人提議,回去立即找些衣物捐給這個村子。全車上轟然響應。團長蔣巍立即打電話給夫人,要她收拾一下家里的衣物打好包裹。大家懊悔不迭——地震時慌亂,我們忘記了給孩子們留一點錢。
這時司機小張說,他藏了一箱方便面沒有讓大家捐出去,因為擔心塌方把我們撂在路上,必須留點東西以防萬一被困。
有更大的危險等著我們。
5:00,回到白水江鎮政府。團長蔣巍建議搞一點募捐,帶頭捐1000元。大家紛紛掏腰包。因是來災區,很多人帶錢不多,只是帶卡。有人甚至只好向其他人借。作家冷夢捐200元,后來又執意追著補捐300元,說不捐心里會難受。我們特別說明,捐給白水江鎮權力村走馬灣小組。
此時大雨狂瀉,院里積水已沒腳,水面上打起很高的水花。隨同的縣委干部一直在不斷催促我們快點。大家上路。
天昏地暗,天地連在一起,或合為一體。昏黑中雨線密得像墻,沖過雨墻仍然是雨墻,永無盡頭,前方能見度僅在10米左右。山路險惡,縣城還遠,要繞幾座山才能抵達。
震后大山松動,沿路山石滾滾而下。司機小張一言不發,滿臉大汗。車不能停,不能快,不能慢,他幾乎完全靠直覺駕車。大家迅速做分工,某人看路左,某人看路右,某人盡力注意前方,某人嚴密監視頭頂。
我看頭頂的山,犬牙交錯,任何一塊石頭都有可能砸落,置我們于死地。車猛然急轉,我的目光只來得及看見前方擋風玻璃有巨物一閃,哐的一聲響,一塊籃球般大小的石頭擊在車前保險杠上。
快走!別停!陜西作家王小渭大喊。車陡然加速,前面是180度急彎,窄路邊是萬丈深淵,沒有護欄。我覺得整個身體摔向淵中,心死死揪著另一側。車繼續前行,又是急轉,是與適才反向的180度急轉。所有車玻璃緊關,因落石隨時有可能滾到車里,有玻璃略擋一下總是聊勝于無。落石滾滾,彈跳出很高的拋物線然后砸下,我不知它落自山體的哪個部位?昏黑中根本看不遠,只能見石頭在車身邊擦玻璃砸落,或小如雞蛋,大如籃球,或巨如圓桌——車猛的急剎,巨石轟隆隆滾向路側懸崖,我們沒來得及看見它滾下山崖,車便加速沖了過去。即便車窗緊閉,仍然聽得見山石砸落路面的巨響此起彼伏,即便車行顛簸,仍然感知到山石砸動路面時的強烈震動。車又陡然停止,仍向前滑沖幾步,前方有小驕車被落石砸翻,斜在路上。
車繼續向前,路被翻車阻擋,僅剩一窄道。怎么辦?有人急問。不能停!有人急喊。不能后退!退更危險!是團長蔣巍的聲音。車仍然向后退了幾步,我猛然向前一倒,是車加大油門從窄縫沖過去。半個車身向懸崖傾斜,我覺半個車身懸空在懸崖上,只有一瞬,車身完全著地。車加速前沖,我身子再度摔向懸崖,又是180度急轉,前方又一輛車被砸翻。
我們不能停,不知道翻車中司機究竟會怎樣?一路上僅見五六輛車,包括我們的車,便有兩輛車被落石擊中。這些人如此急切不顧危險趕路,一定是擔心震后他們的家人,要冒死趕回略陽縣城。沖出大山重圍,我們不能停,車上有十多人,停車意味著十多條命隨時會喪失。我們不能停,但我們終于不得不停,前方傳來巨大而持續的轟鳴,極力遠望,前面山石如暴虐的大河滔滔而下,即便此時暴雨如注,仍然蕩起沖天灰塵。是大塌方在隔斷整個道路,巨石彈起兩三米高,繼續前沖,旋轉著砸落路邊十多米以下的八渡河,水花濺上十幾米高的路面,此起彼伏。
怎么辦?司機問。此時根本來不及思考。下河道!王小渭喊。車順一個斜坡滑向河道,車身壓向一側、不斷地壓下,每個人竭力壓下沖到喉邊的驚叫,車仍然沒有翻。一個強烈的震動,車身左右劇烈搖晃繼續前行。我們聽到水花四濺。水浪沖天,巨石仍然不斷滾落砸在河中。河中前行約二公里時,隨同的略陽工作人員說,現在安全了,快到縣城了。我們終于掙脫,離開鬼門關了。此時我幾乎聽到大家同時吁出的一口長氣。但仍然沒有完全脫開險境,前方水深,車上人多,車又找不到地方可以沖上路邊。
車在遠離滑坡山體處停下,大家下車。暴雨如注,有人想起什么,返回車中,取出幾個備用的臉盆,分發給大家頂在頭上。大家冒大雨涉河而過。站在河上方的路面,路邊似乎很結實,暴雨如注,不是一滴一滴地打在身上,而是一瓢一盆地潑在身上,所有人渾身濕透。車在河里前行很遠,終于濺濺而過,返回路面。上車繼續前行,我在車上寫一則簡略短信,寫畢又恐家人擔心未發。在車上念,大家紛紛要求轉發給他們。短信如下:
震后暴雨如注,冒死從重重山中沖出,籃球般圓桌般大小的石頭不時自車前后砸下,前后有兩車被砸翻。終因大塌方棄路,車在八渡河中涉水而行六七公里,穿河而抵略陽城中。
20多分鐘后,來到縣城賓館門口。有人長嘆,說能平安回來,簡直是奇跡。此時看表,已是晚8時許。平時走一小時的路,我們走了三個多小時。縣委有關人員正焦急等待,大家簡單地吃了點東西。縣委工作人員站起身,他面帶歉意地說,家人的帳篷里水已到膝蓋深,得回去看一下。
十多分鐘后返回賓館。整幢樓空了。下午地震時,有客人逃生從樓梯上滾落,摔碎一條腿。我們終于可以住在五樓——五樓以下是賓館工作人員居住。縣里工作人員和賓館協調,在一樓大廳里給我們打了地鋪。有幾個人躺到樓下了。但一樓無法寫東西,我們另幾人艱難地提包上樓。電梯已停。我打開電腦,略記了幾個字,渾身的累意涌到頭上去。我倒在床上,合眼之前望了一下窗戶的方向,總覺靠窗戶的那邊向下傾斜了很多。我下意識朝相反的方向靠了靠。床在動,我總覺地在動。但是我不動了。我要睡覺。醒來時天亮,看窗邊的地面,仍然向下歪著。略陽縣里又有險情自昨夜持續到天亮,我們此時尚且不知。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