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
一次次地,我被暴風雨阻擋在泥濘的道路上,像一輛載重卡車,被無端地定格在山腰之上,既無法前行,也不能返回,此刻對命運的承受成了惟一的境遇。記憶最深的一次,是我手里拿著一把割草刀,在一個瓜園外的土路上悵然若失地行走,鄉(xiāng)村干燥的路面浮土飛揚,周圍靜得像一塊巖石,天空突然暗了下來,瞬間,石子一樣的雨滴重重地打在了我的臉上。一場暴風雨開始降臨。記憶閃動:在恐懼襲來的同時,我忍住了洶涌的眼淚。
其時我的心里布滿了荒涼的委屈,因為剛剛發(fā)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我被村莊里的孩子王驅逐出了集體割草的隊伍。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至少是第三次了吧。這個名叫文忠的孩子王,就這樣成了我生命中最早出現的一位獨裁者。他嚴肅的表情像一場暴風雨。前兩次,均以我的主動求和而告終。人是群體性動物,這是后來從大師的哲學著作中知道的,甘于孤獨的人必有深層次的原因。但這一次,我決定不再主動求和,我決定忍受流放般的被“晾曬”之苦。無非是今后只能遠遠地看著伙伴們做各種游戲而自己不再參與,從此與馬牛狗為伴,從此自己玩自己的游戲。然而這時候,暴風雨非常不巧地來了,它讓我內心的痛楚很及時地爆發(fā)了。接下來,我開始不可思議地脫掉了鞋子,丟到了路邊的水溝,然后,我開始赤腳奔跑,奔跑,奔跑,是一種狂奔的速度。在巨大的暴雨中,雷電目擊了一個孩子飛翔的姿式。雨水像瀑布一樣潑灑下來,閃電,張開弧形的巨翅。在狂歡過后,是感覺的黑暗。在冥冥之中,我的腦海中幻象交織,雙腳不由自主地尋找著熟悉的道路,當雙目睜開,一道木樁筑扎的籬笆已經出現。那是沙河鎮(zhèn)以北,我外婆的家門。背景搖晃:草房之內,燭火跳躍,溫暖的麥草里,金黃的狗崽正在嬉戲,隨著我的出現,外婆給狗喂食的手突然停住。那時候,年邁的外公還活著,他在冬天患上了一種叫做“擺頭癥”的疾病,自此以后,他對世界的動作就是不停地搖頭。
是的,從善良的外婆懷中,我獲得了安慰。第二天,暴雨停歇,陽光照耀著滿地雪白的鴿子,和柵欄外繽紛的落英。泛漲的水塘旁邊,外婆拎著我的一只手,仿佛在喃喃自語:“明天立秋。夏天就要過去了。”
我的眼前佇立著被暴風雨襲擊過的世界:外婆的鄉(xiāng)村不再完整。街上躺著倒塌的房屋和被劈開的大樹,蟒蛇從古老的樹穴里爬出。葬禮。嗩吶吹出一片青蛙的叫聲。一匹黑色的馬,車上拉著一個被大水淹死的老人,他的臉上蒙著一塊黑布。當然,我對暴風雨的印象,遠遠不止這些。但此后的記憶大多零亂,是無數破碎的片斷。羽毛的墜落或者上升。像一個個忽閃而過的鏡頭,缺乏情節(jié)的連貫。但每一次都與道路有關,與尋求蔽護有關。如今,在城市的高層建筑之上,哪怕是置身于一個萬里無云的晴空,我的目光也會凝視著天邊低矮的暗處發(fā)愣,我知道另一場暴風雨,正在遠方肆虐。
補充記載:20年后,我在一場雪后返回了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在與眾鄉(xiāng)親攀談的過程中,我突然想起了當年的孩子王文忠,于是打問他的下落,心想不妨約上文忠參加晚上的酒宴,那么回憶當年,在把盞之間又會多出一個有趣的話題。誰知鄉(xiāng)親的回答令我失望,他們說:“這家伙在十二年前就失蹤了。我們放下田里的活計,找了他整整一年。”
外鄉(xiāng)
那一年,父親做了縣革委辦公室的副主任,母親被安排在魏莊小學教書。我十歲,哥十五,而弟弟更小,正在母親的懷里嗷嗷待哺。我們家是從遙遠的外省搬到了離故鄉(xiāng)縣城幾里路的魏莊村的。準確地說,是在縣城的邊緣地帶。父親和魏莊村的支書是朋友,父親說,城里的房租貴,暫時在魏莊住一陣子吧,算是過渡一下。父親說這個村的各項條件,絕對不亞于縣城。
魏莊在當時是全縣乃至全省樹立的農業(yè)學大寨的先進典型,它如今在我的心目中已經變得像樹上的鳥巢一樣迷離而又恍惚,記憶中除了黑乎乎的一片,已經沒有多少可圈點的歡樂事例。當滿載著一車木箱子家具的大解放在村口停下,我被人從卡車上抱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白茫茫的蘆葦塘,路右側是一片過冬的麥地;麥地上生長著錯落有致毫無生氣的黑棗樹;接著是一群與我年齡相仿的兒童圍攏上來。一路上,我的雙腳已經被初冬的冷風吹得麻木,本能地在地面上跳躍了幾下。可能是我的動作比較滑稽吧,惹得周圍的人嘩地騰起一片笑聲。天性敏感的我,對這種笑聲的反應很不舒服,白眼珠兒朝那些人翻了又翻。
可以說,從一開始,我就從內心里拒絕這個原本與我們毫無瓜葛的村落,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把全家遷到這么一個不倫不類的地方。
由于魏莊村是全縣樹立的典型村,便有著一副孔雀一樣華而不實的外表和包裝:統(tǒng)一建設的標準紅磚瓦房,磚鋪的寬敞的街道,粉刷一新的雪白的墻,隨處可見的毛澤東語錄和有關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巨幅標語,甚至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廣場,夜晚燈光閃爍,鑼鼓喧嚷,是村文藝宣傳隊的活動陣地;廣場的一角,還有一個鍋爐房和衛(wèi)生所,向全村人免費供應開水和常用藥。
支書對我們家相當照顧,很快辟給一小塊靠村頭的田地,用來種蔬菜和向日葵。“這下好了,”母親說,“全家人的蔬菜不用花錢了。”
但可氣的事情很快暴露出來:房東這娘們兒原本自己擁有一雙碩大無比的乳房,走路時需要用雙手托起來才能實現步履的敏捷。她懷抱一個和我弟弟一樣大的女嬰,長著一頭稀稀拉拉的黃毛,奇怪的是,她幾乎是每天都把女嬰抱來讓我母親喂奶,明目張膽地與我弟弟爭奪奶水。開始,我母親出于和房東搞好關系的原因還樂得哺育,但時間一長就難以應付了,那個面目丑陋長相酷似蝙蝠的女嬰實在是太能吃,往往銜住我母親的奶頭一吸老半天不松口,嗞——嗞——地非吸空了不可。眼看著母親豐盛的奶水被無端咂光,我弟弟在一旁急得咧嘴大哭!哇哇哇,哇哇哇,從早晨到黃昏,家中回蕩著我弟弟饑餓的嚎叫,余音繞梁,哭得人心大亂。我母親狠狠地朝弟弟粉嫩的小臉上摑去一掌。
——直到今天,我也弄不明白魏莊的房東儲存著自己的奶水有什么其它用途。兩個月后,忍氣吞聲的母親只好帶領我們兄弟三人再次搬家,住進了位于村西的大隊部舊址,那是一個破敗不堪的院落,屋檐上長滿了瑟瑟的荒草。在那兒,我們家一住就是三年之久。
這一次,鄰居是一個胖墩墩、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差不多每天都來我們家噓寒問暖,令人感覺親切。她和男人年輕時沒有生出后代,老了就更生不出了吧。老兩口一門心思喂豬養(yǎng)雞,天天端著個豁了嘴的葫蘆瓢,撒得到處都是金黃的米粒兒。米粒消失之處,是一灘灘金黃的雞屎。她的男人,六十來歲,嘴上有一撮硬胡子,一縷鼻涕渣凍在上面。他撅著個屁股,整個冬天都在悶頭挖糞坑,一用力,偶爾打出一記響屁來,老遠就能聽到。但從始至終,我沒有聽到他說過一句話。
夏季來臨不久,一天,母親抱著弟弟到城里與父親度周末,我當時因病休學月余,一個人掩上門躲在屋子里看小人書,室內光線幽暗,而外面的陽光卻像那個時代一樣燦爛光鮮。
突然,我聽到窗臺上響起一陣窸窣的聲音,一抬頭,看到一只長滿老人斑的胖手在窗欞上閃了一下,我很驚訝,心臟頓時怦然大跳,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好在那只手并沒有伸進來,而是動作麻利地收了回去,緊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便映入了我的眼簾:是她,那位鄰居老太太。我一時沒有弄清她做了什么。但在她倉惶離開院子的剎那,我看到她手里攥著一只白色鮮亮的雞蛋,灰溜溜地塞進了自己肥大臃腫的衣襟里。我腦門上的血一下子全部涌了上來:這個可惡的老太太,原來是偷了位于窗臺上的雞窩里剛下的蛋。
這時,我的耳邊響起母親臨行前的囑咐:“別到處亂跑,有事找你哥哥商量。千萬別忘了收雞窩里的蛋。”
可是,我們家的蛋已經讓別人給收走了!一想到剛才發(fā)生的一幕,我就忍不住氣得渾身發(fā)抖,尤其讓我吃驚的是老太太的嘴臉,她在偷東西的時候一改往日滿臉蕩漾如春的慈祥,浮腫的眼泡子兇相畢露,令人毛骨悚然。這個老太太,她讓我過早地目擊了隱藏在人性深處的多面與黑暗。
中午,被分配在生產隊做飼養(yǎng)員的哥哥,我的酷愛騎馬、打架、惹事生非的哥哥回來了,他騎著一匹活蹦亂跳巍峨高大的雪青馬,其“全副武裝”的一身行頭和扮相,看上去像個天下無敵的馴獸師:他的胸前掛著一根帶紅纓絡的馬鞭,流淌不息的口水已經把胸脯洇成了一片火紅的赤海;他的腰間還別著一支自制的木頭“駁殼槍”,可以在關鍵時刻打出一梭子沙粒。我哥哥一進門,看到我愁容滿面的樣子,馬上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就問“嗯,二弟,怎么了?”我頓時流下了淚水,把事情的經過述說一遍。哥哥聽完,雙目噴火,把脖子上的馬鞭取下來,叭!叭!叭!朝地上狠抽了三鞭。說了句“你等著!”然后,翻身上馬,馬蹄噠噠揚起灰塵,一溜煙地飛出了院子。膽小如鼠的我,追了幾步又停下腳,心提溜到了嗓子眼兒。
事后知道,我哥哥是去縣城找我父母去了,也就是那一次,他騎的那匹雪青馬在公路上被汽車的一聲鳴笛驚嚇,一路狂奔起來。
哥哥從此成了跛子,至今走路一瘸一拐。
順河而行
沿著河水流動的方向奔走,一邊喃喃自語。幾乎在整個幼年時代,從兩歲到八歲,我與祖父居住在一個香氣四溢的果園。一口水井,一條草狗,秋天的腳下鋪滿黃金落葉,旺旺的秋風從沙丘上怒吼。與人群的長期疏離,注定了性格的自閉。內向和羞怯像繩索捆綁著一個可憐的孩子。我見人就躲,像松鼠的同類,連最簡單的事物也不知該怎樣表達。我被月光下的柵欄緊緊關閉,滿眼都是碩果累累的枝柯,極目遠望,白皚皚的山巒像一座座黑色的謎語,誰來為它注釋和命名?天是那么藍,風吹散了白云編織的羊群。
我雖然暫時遠離了邪惡與暴力,但卻分明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一艘在風浪中顛簸的舢板,一不小心就會觸礁。在燭火跳躍的夜晚,祖父向我講述年輕時代的經歷:大興安嶺的森林,棕熊和狼,厚雪之上神秘的腳窩。我知道一棵大樹怎樣被木鋸割斷,轟然倒塌,悲壯和暴烈。有一次,一個伐木工背著一袋糧食路過山岡,突然滾下的一根圓木讓他的雙腿留在了路上,遠遠看上去像是一雙靴子,更像兩朵枯萎的花。
一片微小的樹葉也能讓人喪命,生命的消失不需要理由。我目擊過許多令人哀傷的場景:一個在雪天摔倒蘋果園外的乞討者;一個吊死在田野樹木上的失戀的人;一個在慘白的大太陽下仰著臉踉蹌而行,一邊像喝可樂一樣地喝一瓶毒藥的人。他們曾經真實地存在,卻義無反顧地奔向一個永恒的失蹤。
現在,當我坐在城市的一角回首往事,內心吹奏一支嗚咽的小號,微紅的爐火多么親切明亮。而我的眼睛里卻晃動著電車飛旋的輪子,它代表時間的速度與急迫。一朵搖曳的矢車菊。一只火紅狐貍的幻影。一座比美國西部更荒涼簡陋的木橋。一個比弗朗西斯卡的情人更感傷的牛仔。天空的天,上海的上,北京的北,山東的山,紐約的紐;還有孤獨的獨,愛情的愛和渴望的渴。
某天深夜,我在大街上默默行走,想起高爾基這樣說托爾斯泰:“只要這個人活在世上,我便不是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