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還在低頭忙著手里的活計,似乎只是在一瞬間,不知道哪里來的一束光柱攫住了我,我被推進了一片亮里,頓時就感覺眼前的事物更換了顏色,我明顯意識到肯定是出大事了,一時再也做不了任何事情,恐慌在慢慢逼近我。
我立在大地上,和我周圍的人一起朝一個方向看,遠遠看著我們的村子,啊呀,它怎么突然那么漂亮?它通體透明,熠熠閃爍著明澹的光澤,整個就是一塊晶亮的寶石,寶紅、寶藍次第輪換。村子里的人也在仰頭看,雞狗呀菜呀前椿后槐呀都一臉詫異,情境無限靜穆,它們尋思著升騰、旋轉,在一團可怕的疑云里漸漸迷失。突然間純凈的黑從天而降,它們猛地被激醒了,四散或許已來不及。可是我看不到了,我的眼前一模糊。村子丟失了,天邊消沉了。我一下子沒了主見。那里的云團越來越黑,我這邊的天顯得越來越清亮,而我們的內心也就被一口口噬咬得更加厲害。就在我們幾個人被映照的無限明澈,毫無私密可藏時,拔腿就跑成了最后的選擇。我要跑回到我的家里去。
而那一刻,我看見了一群巨人的長腿在輪番前行,正在掃過我的村莊。它們走的很是匆忙,嘴里嘩嘩的咕唧著什么,又好像罵罵咧咧,似乎還在喊著口號!是魔界里一隊上陣的怪獸嗎,要去執戟揮劍拼殺戰斗嗎?我的判斷和猜測接連涌現,最后當我感覺它們只是行色匆匆的過路者,緊張的情緒有些緩解,所幸它們的戰場沒有擺在我們村里,它們復仇的火焰沒有燃燒在我們地里,我們已經受夠了苦累,身心俱疲,如果恰巧那樣,老天爺,他媽的還有什么活頭?我開始慢慢朝回走,越來越近的看著他們大步流星,大汗淋漓,汗水順著走路的速度被甩將出來,那里的大地肯定已經濕了一大層。其實我也看不清什么它們的眉目,連它們看沒看我也不清楚,只覺得在不遠處它們走的虎虎生風,頭角崢嶸,汗水揮灑成河,汩汩從村子里流了出來。
這些水,流到我面前,又繞開,流過我們剛才勞作的地方,流到身后無法知曉的事情中去!我認識它們,肯定先是村東頭誰家的水,從院子里出來,碰上誰家的水,邊走邊閑聊一陣,左邊或右邊地勢一低,一股水順勢就拐進串門去了。等它被好不容易趕出來時,前面的水已經跑的沒影了。有些水走著走著不敢邁步了,要等其它水到齊了再走,這樣顯得隊伍浩浩蕩蕩,聲勢很大似的,也不知道想成個什么事,也有的水本來要出去轉轉的,結果不小心碰到了滲井或者水溝,一頭就栽了進去,才呼喊兩聲,后面劈頭蓋臉又摔下來一些家伙,堵住了它的嘴。它們從我身邊經過時,嘮叨的無非就是這些話題。我還看見我家的水,因為門前我下地前砸過我頭的那片樹葉,就跟在它們后面,它們還算照顧我,沒有帶走我簡單生活所必需的東西,想想我活了這么多年也只是活著,寒磣的也沒什么多余的東西讓他帶,心里不是滋味,我和它們揮揮手,歡迎它們在不遠的將來,在我需要時,能回到我的院子里和莊稼地里來。我從他們一路的談話里,覺得村子損失也不大,也就沒什么操心的了。可是別的村子就不同了,一股水神情慌張的把剛剛自己道聽途說的可怕消息告訴給另一股水,后村里要搞個什么項目,在原來排水的路邊挖了個深陷的坑窩,還沒來得及填埋,村里的水都憑經驗從那個出口往外逃,結果事情起了變化,大隊人馬被圍困在坑里,亂作一團,從外地拉貨路過的倆父子,一不留神,直接把車就開進了水中,這下水勢就更是亂套了,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紛紛外逃,一些水從這倆人們身上硬是爬了過去,到了外面,一口口的喘氣,回頭看見一些水被人吸進了肚子里,生生的沒有跑出來。逃出來的水哀憐著沒有逃出來的水命,我們村的水同情著后村的水。它們似乎只是無關痛癢的說說,就隨著更大的流水而去了,而聽到這些的我,心情像那些陷在低處的水,難受和煩亂的一時無法解脫。
等我回到村子里,一切事情都結束了,那一隊奇怪的人馬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只有它們走過的痕跡還依稀可見。光景遽然明亮。人們紛紛走了出來,雞呀狗呀牛呀的相跟著,他們看著我,從遠路上竟然干干凈凈回來,表情依然詫異。滯留在在村口泥窩里的水,自覺沒有出息,在我經過時繞開了我,可是誰又能說它在混日子呢,或許它正等待著被太陽帶走。掛在村口大樹梢上的最后一滴水珠,本來掉下來是要逗我玩一下,結果碰上一股風,落到了另一個人的身上。
麥茬刺史
在強忍住劇痛之后,麥茬開始了自己全新的生活。雖然這段生活異常短暫,也是麥茬竭盡全力爭取而來,它為此已經忍辱負重了好多時光。它讓所有的養分源源不斷的都從自己這里順暢經過,它從未設過路障和有丁點的克扣,它全力以赴的努力只是為了將光鮮的麥穗和盤托出。麥穗在晴陽濕雨中展示自己鋒芒的時候,麥茬不能昂起頭來,看見遙遠的村莊,看見麥路上經過的人們。但是誰也不能否認,它在自己的領域看到的并不比麥穗少。它的世界和每個麥穗的經見一樣壯碩,它在最底層空間的感知和念想,絲毫不遜色于高高在上的浮花潦草,在某種意義上或許還會來的更加深刻和貼切。我曾經將頭深深地埋進麥叢,試圖了解在麥子的根部究竟隱藏著什么秘密,但是這樣的淺嘗輒止并無很大的收獲,在茂密的地方我看見的只有茂密,在稀薄的地方我探望的只有稀薄。我始終無法全身心深入到茂密和稀薄的背后,那是一個根本不會對我開放的世界。
麥茬的世界是一個寓言,它不容易被忽略,終將會在某一天的某一刻被敞亮的擺放在瑩藍的天空之下。當我此刻從麥茬們身邊經過,感覺它們是大口的喘了一陣氣,或者大聲地亮了幾嗓子,它們的郁積太多,它們或許曾經準備了一肚子的話,不過在可以盡情表白自己的時候,這種表白卻奇跡般失去了強烈的欲望。麥茬們張開了萬千只小小的唇槍舌劍,它們一起對著天空萬物閃耀和呼吸,當這律動集合簇擁起來,陣勢壯觀的幾近于一場風暴。我驅車疾駛在這風暴的中心,在最初明顯能感覺到風暴對人心的沖撞和裹挾。我疑惑是一不留神誤入了某種事先設計好的黃色圈套里,我開始無法自拔的深陷于這樣的一陣小沉湎。每看一次,它就會刺激我一次,讓我熱血噴涌,我感覺一個人渾身張開的無數毛孔,剛好可以和這些麥茬朝上努動的小口交相匹配,那么我是否應該借機把自己暗扣在這大地上?在交響中切膚體驗這大地帶給我的所有的光榮和痛苦。在麥穗們遠去之時,我想象不出麥茬復雜的情緒,當那種割裂之疼以強大的攻勢襲擊而來時,我照樣猜測不出麥茬們的忍受之力,或許惟有這樣,麥茬才會在漫漫的天地里,以極端的態度和極短的情狀來展示自己的生存。而我也才能一暢情懷。
事實上,我再也不愿走進它們,我迄今所有的努力都是不再走進它們,但不可否認,它們依然能夠引領我往返和回歸。我腳踝上被它們扎痛的記憶,依然會順著褲管隱隱上升。它在撕咬我。猶如這眼前寬闊的億萬小嘴在唧唧撕咬我敏感的眼神一樣。撕咬一生。如果這個詞語嚴重,那么即便換上溫柔的撫弄,我今天怕也無法毫無保留的承受麥茬的擁護和愛戴了。當我成長的越來越有出息,我在麥茬面前的表現卻是越來越嬌氣和矯情。我已經無法俯下身子,我找不見了我的布鞋,我遺失了孩子一般的我對麥茬的疼愛和容忍。我的皮膚能夠承受城市的戲弄,而日顯老慥,但對一兩根麥茬的觸摸,竟然失控的采取了逃避和不合作的態度,甚至是處子之身般的靦腆,我無法解釋這其中的決絕和落差所帶給我和麥茬的困惑與尷尬。我已經永遠失去了我的麥田,不知什么時候,我和麥茬之間對話的氣場也已不知被誰切換。當我無限的假想它們沉默之時,或許真相只不過是我在給它們激烈的陳述找一個失語的托辭而已。我已經無數次被隱秘的麥茬眷顧,當我在片刻的慌亂中平靜下來,真正的麥茬其實對我產生不了強大的吸力,麥茬與我,已經互為旁觀者。塵世間有無數動作和聲音,我弄不懂直到不想弄。當它們在那里張牙舞爪的伸展、上升、進行時,我面無表情不為所動。
麥茬們只有燃燒。對于麥茬來說,燃燒究竟是不是最后最好的歸宿,一直以來都在熱烈的討論之中,我想在廣闊的麥茬地里,一定召開過多次各方參加的聯席會議,一定也從未達成高度一致。因為我從沒有看見過所有大地上的麥茬都在燃燒。只有那么一小部分,他們將濃煙沖起數丈高綿延數丈遠。在黑夜里,這種火光汪洋恣肆,最近的村莊無言俯伏,最近的城市忍氣吞聲。我甚至聽見了火光中戰馬嘶鳴,和刀戟拼撞的聲音,我疑心是有人在黑夜里導演這場戲,但我一直沒有找見那個習慣偷窺的鏡頭,麥茬的聲音被逼迫的壓抑暗啞,我想它肯定會有狂嘯怒吼的那一刻,畢竟燃燒自己是最慘烈的展示了,只是我早已沒有了等待的耐心,我對一切的自我表演都會一笑而過。那些火熄滅哽咽在我身后。
麥茬壯懷激烈的實驗性燃燒,并沒有灼傷這個世界,一切遠未變化,之后它神色俱消,再也沒有了依戀和興致,任何一縷陽光、一陣小風、一遍豪雨都會讓他日漸憔悴。當初它的生命是怎樣博大、純正的黃啊,漸漸的,它想讓自己再放肆的黃上一回,已無可能,它變得枯黃、面黃肌瘦、枯白、灰白、力不從心。它無法把自己倔強的抬舉起來戳向天空。嫩嫩的玉米等等的清亮的溫柔吞噬了麥茬,它似乎還在那里掙扎了一陣,但是,無奈,在人的一镢頭和自己的一跟頭間,它終于得以徹底消失和徹底存在。麥茬最后的氣息,風化出一片大地。它成了一個行將就木的刺史,但它雖短暫而威嚴的經歷,則在無形無限中崩裂、升騰和發散,攢射進呼呼蔓延的草木人生里,隨時隨地,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