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果果

說起桑葚，大概都不會陌生，就是桑樹上結出的果實，我們太倉都是叫它桑果果的。

一說到桑葚眼前就浮現出紫色來，童年的往事也就歷歷在目。桑果果學名叫桑葚，是桑樹的成熟果實，味甜汁多，葚質油潤，酸甜適口，長的短的，白的紫的，上面布滿了柔軟的小疙瘩，放到嘴里蜜一樣甜。原來住在太倉城內的菜市街，那兒本來是縣公安局的辦公地，父親當年供職公安局，后來辦公地搬遷后這兒就做了宿舍。我家住在西側的二間平房，主樓是三開間的二層樓房，從我家有通道可以通過二層樓的客廳直到鹽鐵塘的河岸邊，那兒有個大水橋，我們每天都要從這個通道去河邊洗米洗菜洗衣物的。二層樓的南面有高大的圍墻，在圍墻的西南角上有一棵桑樹，非常高大，樹梢甚至越過了高大的圍墻伸展出去。碩大的桑樹樹身粗壯，從樹身上分蘗出去的枝椏也有碗口粗細，細的又若小孩子的胳膊，這些枝椏再繼續分解成枝條。小時候對桑樹是很鐘情的，當初春第一個小嫩芽從桑枝上萌動爆出時，我們的懷里就會多出一個小寶貝，那就是去年粘滿蠶籽的紙片，這時候小心地放在貼身的衣袋中，用自己的體溫把它們孵出來。當一條條比螞蟻還小的黑黝黝的蠶寶寶爬出它們最原始的寓所時，我們從這棵桑樹上摘桑葉為它們準備嫩嫩的桑芽，桑葉變大，蠶寶寶也在一次次蛻皮中變得通體潔白，活脫一副胖篤篤的貴婦相。絲綢的美麗使我記住了桑樹，為了吐絲，蠶兒要吃桑葉，桑樹綻放了桑葉，桑葉養大了蠶，蠶兒吐絲了，絲兒也就織成了綢。

蠶寶寶長大了，桑葉變老了，我們卻從桑樹上發現了桑果果。開始的時候不知道它的美味，有一次住在樓里的柯老太太說這東西是可以吃的，我們從地上撿了一顆用井水洗了洗，放到嘴里，真是好吃。那個年代正是文革時期割資本主義尾巴，零食是奢侈品，小的時候很少有瓜果，只有到城頭找一種草根，俗名“甜根”，當時太倉的東門與南門還有一段城土的，城土上多的是這種甜草根，站在高高的城土堆，嚼在嘴里品味著甜的滋味。現在發現桑葚可以吃，真是感到新奇，而且就在家的附近就有一棵大桑樹，真是讓我們欣喜若狂。從此，每當桑葚成熟時，總惦念著柯家院子里的桑樹果。柯家有三個女孩子，最小的曉紅是我小學里的同學，女孩子是不爬樹的，鄰居見了會說沒有家教，桑葚紫了，看到那滿樹碩大果實真是誘惑，柯家三女就慫恿我們摘桑果果。桑樹在她們住的院子里，我們也是樂意她們的慫恿，總是自告奮勇，看見隱在綠葉間紅彤彤的桑葚，就猴兒似的溜到枝枝椏椏。可是一爬上樹，手摘桑葚已全然忘記樹下的誓言，赤腳爬上高大的桑樹，站在中間，隨手采摘，不洗就往嘴里送，貪婪的大把大把地塞進小嘴，只管在樹上自己吃個痛快，全然不顧樹下的三姐妹。等到再三的聲討，甚至她們發出下次決不準我們再來采桑果果的警告，這才丟下一些桑葚，樹下的她們就瘋搶著，尖叫著，吃著，笑著，鬧著，這時我們都只有十一、二歲。

滿樹的桑葚當然要人來摘，不然會辜負了這樹木的一片癡情。從桑樹返青綻出嫩綠的細葉時起，我就天天盼它開花掛果。桑葉隨風輕拂，沙沙作響，宛如在彈奏一曲動人的和弦。桑葚精靈般地在風中盡情地搖曳，撩人心旌。在春天萌芽，張葉，舒展，鮮嫩的枝葉從墻內伸出墻外，眼見著她日益豐滿，每天盼著長出爽口的桑葚來。墻頭邊各種各樣的枝、葉從這頭鬧到那頭，那樸素的事物自然是生出樸素的情感來。當桑葚剛剛結出青青的穗，我就迫不及待的摘下來吃，那個酸呀，直叫牙齒發軟。等到滿樹桑葚猶如一串串紫葡萄的時候，我就成了周圍鄰居家孩子的追捧者，因為我小的時候就是乖孩子，從來不惹事生非，所以只有我與柯家三姐妹關系最好。學校一放學，這些鄰居家的孩子就在圍墻外圍著桑樹轉，像饞了很久的貓看到魚一般，極吊胃口，但是院子的大門阻擋了他們的逾越，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用給我送煙殼紙的辦法讓我去把門叫開。煙殼紙是那時候很流行的小孩子游戲，叫做“翻老包”的，因為當時條件差，紙煙不是整包買的，而是按支買，所以煙殼紙不是很多。他們這一招很管用，人都站到了桑樹下，整棵樹都結滿了深紅色的、紫黑色的飽滿的桑葚，在和煦的陽光下散發著誘人的氣息。小伙伴們在我的統一指揮下，有的上樹摘，有的在樹下用竹桿子鉤，有的撿，分工合作，忙得不亦樂乎，不一會收拾了一大堆的桑果果，汗衫濕透，心兒卻是酣暢。摘得高興還惡作劇地晃動枝椏，看一粒粒熟透了的紅色小果兒撲通撲通地往下掉，柯家奶奶總是嘶啞著嗓音緊張叫喚，生怕我們從樹上掉下來，花白的頭發在暖風中亂飛，而我們總是無拘無束地在夏日里盡情放縱生命的活力。女孩子們就在邊上的水井中打上一桶水，洗凈了大家就往嘴里塞，沁心的香甜讓唇齒生香。吃過桑葚總有人會拿對方取笑，嘴唇多半是烏紅色的，甚至是黑紅色的，還有人的臉上也被桑葚染上了紫紅色，好象抹了紫藥水，再看看兩只手，花里吧嘰的，用手在伙伴的臉上亂抹，不禁相視大笑。有時帶著采摘的桑果果到學校吃，引來同學羨慕的眼神。

未成熟的桑葚是青綠色的，吃起來那滋味又酸又澀，難以下咽。半成熟的桑葚透出一種紅紅的顏色，雖然色澤紅潤誘人，但酸味依然厲害。只有成熟的桑葚顏色是紫中透黑，黑中透亮，這是最好吃的，采摘的時候一定要掐住它的根蒂，否則稍微一用力，便會破碎，汁液會將你的手指染成紫紅色。摘一個桑果囫圇吞，整個放到嘴里只需用舌頭向上腭輕輕一抿，呀呵，甜絲絲水津津的，津甜之間又有一縷淡淡的清香，真的是回味無窮，那自然恩賜的美味總是不能讓人忘懷。后來讀書的時候知道古時候有一個與桑葚有關的故事，叫“拾葚供親”，記錄于下：漢蔡順，少孤，事母至孝。遭王莽亂，歲荒不給，拾桑葚，以異器盛之。赤眉賊見而問之。順曰：“黑者奉母，赤者自食。”賊憫其孝，以白米二斗牛蹄一只與之。蔡順是漢代汝南（今屬河南）人，少年喪父，王莽之亂正遇饑荒，柴米昂貴只得拾桑葚以供母子充饑，赤眉軍士發現，他把紅色的桑葚和黑色的桑葚分開裝在兩個簍子里，蔡順回答：黑色桑葚供母，紅色桑葚自食。赤眉憐憫他的孝心，牛米贈君歸。這個故事十分生動，黑者奉母是表現了蔡順的孝，還有，桑葚本來就是可入藥的，中醫認為桑葚味甘酸，性微寒，為滋補強壯、養心益智佳果。《本草經疏》中說：“桑葚者，桑之精華所結也，其味甘，其氣寒，其色初丹后紫，味厚于氣，合而論之，甘寒益血而除熱，其為涼血、補血、益陽之藥無疑矣”。桑葚入胃能補充胃液的缺乏，促進胃液的消化，入腸能刺激胃粘膜，促進腸液分泌，增進胃腸蠕動，這可是一舉二得的。

掛在桑樹上那流光溢彩的桑葚華貴神韻，隱約著的氣息茂密蔥翠，紅紫紫的桑葚就是悅目珠鏈。后來讀到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甚；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這才知道紫紅的桑葚也是給魯迅先生少年時代的快樂。年年桑葉肥，年年桑葚紅。可是我終究沒有想到桑果果還能夠與情愛也會扯上關系，《詩經·國風·衛風》里有一首《氓》：“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 意思是說斑鳩吃桑葚過多會醉，人們沉湎于愛情就會出事，我可以醉但我不希望出事。

現在喜歡桑葚主要是因為它喚起我孩童時的情趣，童年采摘桑葚的情景記憶猶新，仿佛一切就在昨天。現在不用再爬那高大的桑樹了，矮化的叢株桑樹采摘更為方便，只需探身彎腰，輕輕的伸手一摘，那圓潤飽滿的果實便垂手而得。現在又到了桑葚成熟的季節，有飯店可以吃到桑葚，說是在農村有專門種植桑葚的桑樹。用筷子夾一個送進嘴里，吃上去的口感不如小時候自己從樹上摘的鮮美，放下筷子兩眼直勾勾地看著這盤桑果果，樣子還是那個樣子，而且栽培的比天然生長的要大許多，一種久違的快樂還是在心間蕩漾，盈滿胸懷。咀嚼著桑葚，感受著孩時的友誼互助與真誠，真是怡然而又愜意。兒子在一旁看著我的怪樣不解地問“爸爸，這是啥玩意兒，你怎么……”因為飯局不好解釋，側頭低聲對兒子說“回家我告訴你。”桑葚對于兒子只不過是一種水果，他甚至不知道桑葚是長在樹上還是地上，而對于我就完全不一樣，桑葚的記憶是無拘無束童年的記憶，事隔多年，還是記憶猶新那份輕松、歡快和滿足，更難忘桑葚留于齒間的那份香甜的回憶。乘著沒人注意，我將一顆桑葚捏碎，偷偷看著染成紫色的手指，反芻舊事，那紫色里都有著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