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雜院之怪僻的房客

作者簡介：

范大宇。男，出生的時候天還沒亮，那時北京不叫北京，叫北平。二年后才有了新中國。小學(xué)是在復(fù)興門內(nèi)藤牌營上的，現(xiàn)在，這條胡同早就沒了。上學(xué)時不愛學(xué)習(xí)，就考了中專學(xué)校，入校方知，一共要學(xué)二十四門功課。多少年后，上大專時也沒感到有上中專時難。二十一歲離家遠(yuǎn)行，到云南修鐵路。從最基層干到最高層，混了個機電工程師、政工師稱職，可還是不滿足，好好的機關(guān)不待，好好的官不當(dāng)，非要到文藝單位當(dāng)個編劇。上世紀(jì)70年代末，在胡總書記的家鄉(xiāng)安徽績溪發(fā)表作品，老作家對其寄予厚望，認(rèn)為他能寫出大文章、傳世之作。誰知陰差陽錯，碼文字沒堅持下去，被迫當(dāng)了行政領(lǐng)導(dǎo)。后又到中美公司過了把老總的癮。到現(xiàn)在，已過耳順之年了，總算出了點東西，如果全印成書，大概有半尺高？撈了幾十個獎，但沒向評委送過紅包。2003年，上海文藝出版社主動為其出了《皇城根兒下說故事》。心里那個美。因為自己沒掏腰包，還白得了第二次的稿費一萬多。

優(yōu)點是什么都能寫。小說、報告文學(xué)、電視劇、新聞通訊，最拿手的是故事，侃唄！缺點是干什么都不認(rèn)真。都是抱著玩的態(tài)度。有人罵：此人不可教也。唉，這輩子是沒法改了！

北京大雜院之怪僻的房客

上回咱們說了，這大雜院地處白塔寺附近。北京有兩座白塔，幾乎一模一樣，但兩座白塔卻不是一個朝代的。一座在北海公園瓊?cè)A島上，一座在西四路口西邊的白塔寺。白塔寺的白塔比北海的那個早建了小四百年呢。這且不說，要說靈驗，那還得數(shù)白塔寺。有一年西四的白塔裂了一道縫，那地下水順著裂縫“汩汩”地往外冒，眼看著用不了多久北京城就要被淹了。皇帝老兒也是束手無策，就琢磨著怎么腳底下抹油——開溜呢。就有那么一天，白塔寺附近來了一個鋦鍋鋦碗的大漢，五尺多的身板，黑紅的臉膛。什么叫鋦鍋鋦碗呢？就是老百姓家但凡有摔裂了紋的鍋碗，不能用了，讓那鋦鍋的用小銅鉚釘那么一鋦，嘿，齊活兒，又能用了。窮人家過日子，斷不了找鋦鍋鋦碗的。那鋦鍋的大漢一吆喝，立馬聚了一大幫人，有拿破碗的，有端破鍋的。得，這生意就要開張。可是，那鋦鍋的大漢看了看人們手上的家什，搖搖頭說：“太小了，不鋦！”嘿，人說店大欺客，你個走街串巷的也牛起來了。可是沒轍。買賣買賣，一買一賣。一頭不熱也做不成。這時，有個老太太讓兒子背了口大缸來，那缸裂了一道二尺來長的縫。誰想那鋦鍋的大漢看了一眼，仍是倆字：“不鋦！”為嘛？太小。氣得老太太跳著腳罵：“小小小，那白塔大，你鋦去吧！”

當(dāng)天夜里，人們就聽到白塔上有了動靜，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模阕沩懥艘凰蕖５搅颂炝粒藗儼l(fā)現(xiàn)，白塔上那道裂縫被嚴(yán)嚴(yán)實實地鋦上了，地下水不冒了。人們這才明白，敢情昨天那個鋦鍋的大漢是魯班爺呀！于是，老百姓“呼啦啦”就沖著白塔寺跪下了。

你說，咱們這大雜院處在這地方，是不是有靈氣，有仙氣？這些年，外地人烏泱烏泱地往北京涌，到了北京，得尋個住地兒呀，就滿四九城地找房子。樓房，太貴。平房，實惠。茅房，沒法睡。于是，這大雜院的價值就像溫度計掉進開水中，那水銀柱“噌噌”地往上升。可這一來，大雜院就更雜了。

要說這大雜院里的人住得并不寬綽，怎么還有閑房往外租呢？其實，誰家也沒有多余的房，就拿顧迪珍家來說，算寬敞的了吧，可也就是三間房，租出去了，一家三代四口怎么擠？但是北京人就是能，誰怕錢多燙手啊。于是，一家、兩家、三家……沒幾個月，有二十多戶人家把房子租給了外地人。自己怎么住？擠唄！

顧迪珍家住的第三進院子靠西頭，有兩間南房，矮小潮濕，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天太陽。這西南房住的是老兩口加一個女兒。男主人姓劉，是個司機。開什么車？三輪！見天地在北京胡同轉(zhuǎn)悠，拉個顧客，掙個十塊八塊的。這點兒錢，對他們一家來說，也就將將夠個溫飽。而這女兒在老兩口的眼里，就不是女兒了，是什么？是奶奶，當(dāng)奶奶供著。這怎么說？原來，她的智力有問題，從小就只認(rèn)吃喝，不認(rèn)別的。得，能和顧迪珍她老奶奶搭伴兒了。老兩口把這獨生女兒從小伺候到大，生怕她受一點點委屈。姑娘到今年已經(jīng)三十多了，仍是說話不清，看人緊盯，走路歪斜，吃飯死撐。

話說這一天上午，打外面走進一個男子，三十多歲，梳著現(xiàn)在北京已經(jīng)少見的小分頭，倍兒精神。進了這大雜院，就走走停停，東看西看，雖說人們都貓在屋里呢，可外面有什么動靜一清二楚，人們就悄悄地趴著窗戶看。這男子不像是賊，但也不像是公家人呀。愛管事兒的老王大爺就出來了，問：“同志，您找誰？”您聽聽，北京人有多客氣，張口就是“您、您”的，那男子一愣，擠出一絲笑，點點頭，欠欠腰，說：“我誰也不找。”

“那您這是——”

“噢，我想租房。”

王大爺一喜，說：“您跟我來吧！”就拉著那小分頭往里面走。怎么呢？王大爺?shù)膬鹤尤ツ厦雷錾馊チ耍樟艘婚g房，正打算往外倒騰呢，這不，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來了。可是到了第四進院子，那小分頭看了看王大爺?shù)姆浚瑩u搖頭，不干。王大爺愣了，說：“您看看，您看看！我這可是正房，剛刷了的，四白落地兒，又朝陽！我也不多收您的，五百！這價碼兒您哪兒找去？”可那小分頭就是不同意。他撇下王大爺，獨自溜達回第三進院子來。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這屋前看看，那房前瞅瞅，就走到劉三輪的西南屋了。劉三輪的傻姑娘“噌”地躥出了屋，沖著小分頭齜牙就笑。小分頭嚇了一跳，再一細(xì)瞧，這姑娘兩眼之間眼距很寬，典型的弱智，也就回了一笑。

這時，劉三輪就出來了，抱歉地對小分頭一點頭，算是禮節(jié)，相當(dāng)于英語中的“估德貓寧”，并饒了一句中國話：“別見笑，她有毛病。”

那小分頭沒在意，問：“大爺，您這房租嗎？”

劉三輪以為自己聽錯了，左右看看，沒別人呀。那小分頭又問：“我是問您哪，我想租您這房。”

這個問題劉三輪可是從來沒有預(yù)想過，所以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可那小分頭步步緊逼：“您開個價吧！”

劉三輪把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一捻。這是他多少年的習(xí)慣動作。可那小分頭誤會了，說：“七百？行！”

劉三輪愣了，什么，我這房也值七百？不可能，不可能。他一搖頭不要緊，那小分頭上趕著加價：“得，我給您個整數(shù)，一千，怎么樣？”

什么叫天上掉餡餅，這就是！一千塊錢，劉三輪忙乎一個月也未必能掙得上。他就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呆呆地不動彈了。

王大爺正巧趕上，聽到了這番對話，直氣得六佛升天，心說，我那北房五百你不租，他這破西南房你倒給一千，你是有病吧！

劉三輪的老伴兒不干了，說你把房租出去一間，咱們怎么住？是，姑娘雖然智力有問題，但也是大姑娘了呀，一個大老爺們兒和姑娘同居一室總不雅觀。可金錢能主宰一切。劉三輪眼睛一瞪：“大不了我去租地下室住，一個月也才六百，咱還賺四百呢！四百，誰給你？”

就這樣，小分頭在兩天后，正式入住劉三輪家的一間南房。

可是，那小分頭住進來后，也不見他去上班，整天貓在屋里，不知干什么。劉三輪雖然收了小分頭的定金，可是他也不敢閑著，外出拉他的三輪去了。一個大雜院，就顯得空落落的。

第二天傍晚，劉三輪剛剛收車回到家，屁股還沒沾凳子，就聽到外面小分頭叫他。他此時最怕的就是小分頭反悔，因為他已經(jīng)把房錢動用了不少，買了一整箱批發(fā)價的“二鍋頭”酒。但是小分頭沒提這碼事兒，只是和他商量，能不能把地面翻修一下。劉三輪半天回不過味兒來，心里盤算：你租我的房，我還得給你修地面？里外里我什么也賺不到呀。就說：“水泥地不是挺好的嗎。”

小分頭忙解釋：“水泥地返潮，我有關(guān)節(jié)炎。受不了。這么著，我掏錢，換成木地板，怎么樣？”

劉三輪這才松了口氣，腦瓜兒一轉(zhuǎn)，就耍起了“京油子”的聰明勁兒，輕輕念秧：“你那屋翻了，我這屋呢？”

“一塊兒動！一塊兒動！”

嘿，劉三輪美得都不知東南西北了，這真是千年遇一回的事，也不知什么時候燒的高香。

從那以后，小分頭的房子里，就時不時地傳出一陣陣敲擊聲，這聲音雖不重，可是卻讓牛老太太忍受不了了。她拄著拐杖，一步一顫地走到小分頭的房子前，用拐杖“篤篤篤”敲門。小分頭開開了門，一臉的漠然。牛老太太問：“你瞎搗鼓什么呢，害得我心亂跳。”

“您……”

“我有心臟病。”牛老太太指指自己的心口，說，“好多年沒犯了，讓你給敲的復(fù)蘇了。你得賠！”說罷，扭扭歪歪地走了，把個小分頭晾在那兒。

這事兒引起了王大爺?shù)年P(guān)注。他為小分頭不租他的房，本來就窩著火，此時，可算逮著了空子，就來個“官報私仇”，張手向小分頭要身份證。沒想到小分頭也是見過世面的，反問了一句：“您老是公安局還是街道辦的？”王大爺被噎了個大窩脖兒，喪眉耷眼地回去了。沒有十分鐘，他又出現(xiàn)在小分頭的面前。這回，他的左胳膊上套了一個紅箍，那就像是奉了圣旨，成了欽差大臣一般。小分頭一看，愣了，乖乖地掏出了身份證。王大爺只掃了一眼，就把那十八位數(shù)字記得一清二楚。

王大爺出了大雜院，直奔了一個地方。哪兒？派出所。到了那兒，他把小分頭的身份證號碼一二三四數(shù)到底兒地背了一遍，讓警察查查這小子是哪兒的。這一查就查出問題來了，怎么呢？這身份證是假的，網(wǎng)上沒有。警察看看王大爺，說您是不是記錯了，王大爺拍拍胸脯，說：“我要是記錯了，我給你倒著爬！”邊說邊還用手比劃出王八的樣子。

警察就重視了，到了大雜院，把劉三輪和小分頭全傳到了派出所。警察先看了小分頭的身份證，果然和王大爺背得一模一樣，就開始訊問。可小分頭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fā)。

警察又喝唬劉三輪，問他為什么出租房屋不到派出所備案，不查看租房人的身份證。劉三輪哪見過這陣勢，悔得腸子都青了。

再說那小分頭，越不說話疑點越大。但是警察也明白，他們的權(quán)限就是二十四小時，到點兒沒有確鑿的犯罪證據(jù)就得放人。時鐘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了。小分頭很沉得住氣。到了半夜，所長來了，在小分頭面前一坐，笑著說：“你保持沉默可以，你不說你的真實身份也可以。我現(xiàn)在在網(wǎng)上進行一場‘人肉搜索’，我就不信查不出你是誰。”

一聽這話，小分頭立馬傻了。網(wǎng)上的“人肉搜索”他是聽說過的，那比福爾摩斯還厲害，只要把要找的人的照片一上傳，得，全中國，甚至全世界的網(wǎng)民都參加，你說你能跑哪兒去？除非你是從火星上來的，誰都不認(rèn)識你。

小分頭額頭冒汗，向警察要了一支煙，說：“我的身份證是假的。我的名字叫小野三村。”

警察皺了皺眉：“你怎么起了個日本名字？”

“我就是日本人。”

好家伙，這一下子性質(zhì)可就變了，變成了涉外案件。

小野三村說：他的爺爺六十多年前就在這大雜院待過，因為那時這院子是日本憲兵司令部。1944年秋，小野的爺爺出于同情，搭救過一個關(guān)押在這里的中國人，是個女的，她的名字叫陳玉書。當(dāng)遠(yuǎn)東軍事法庭審判時，小野的爺爺說了這事，想以此減輕罪責(zé)，可是經(jīng)過調(diào)查，沒有找到陳玉書這個人。幾十年中，小野的爺爺多次提出這個問題，想證明自己沒有說假話，但是，一直沒有查清。難道她灰飛煙滅了？這不可能呀！老人記得，陳玉書是從秘密挖掘的地道逃出去的。她跑掉的第二天，憲兵司令部就把這個洞口填埋了。

正規(guī)途徑走不通，老人就想通過民間的方法求證，他自己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為了能在有生之年討個“說法”，他讓自己在北京工作的孫子小野三村特意找到這個大雜院，要找到當(dāng)年那間關(guān)押陳玉書的房子，要找到這個地道口，要向世人說一個傳奇故事。

真像是天方夜譚。

警察們將此案上報，又通報了黨史辦等有關(guān)單位。嘿，您別說，黨史辦的人當(dāng)時就有了回話：“陳玉書，有這個人，她當(dāng)年是北平地下黨秘密交通員。哎呀，她家里的人找我們找了無數(shù)次了，一直要我們證明陳玉書是烈士，可我們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苦于沒有證據(jù)呀！”

經(jīng)過批準(zhǔn)，在一個明朗的天，有關(guān)部門在劉三輪家的兩間南屋破土動工。當(dāng)然，劉三輪算是抄上了，政府給他們一家另行安排了住處。不過，那天劉三輪也來了，還對小分頭，不，應(yīng)該是對小野三村先生友好地點了點頭。

水泥地一掘開，沒費多大工夫，就挖出了一個窄小的地道，偵察員探身進去，十幾分鐘后，從里面拖出一副骨架。

幾天后，經(jīng)過化驗，證明那副骨架就是陳玉書的。六十四年前，她已經(jīng)踏上了自由之路，可為什么在最后的關(guān)頭卻沒能走出去呢？是發(fā)病猝死，還是其他原因，成了一個永遠(yuǎn)的謎。不過，政府追認(rèn)了她為革命烈士。小野三村的爺爺通過網(wǎng)絡(luò)視頻，在日本看到了這一場面，老人激動地喊道：“日中友好萬歲！永遠(yuǎn)不要戰(zhàn)爭！”那一刻，在場的人都流下了熱淚。

大雜院的傳奇上了北京新聞，上了報紙。哪天的報紙？對不起，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