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威/編譯
喬治·格里芬的同事們,那些醫術精湛的醫學專家們都認為他將不久于人世。但是,他們卻都忽略了一件事情。
在我將近三十年的從醫生涯中,主要的工作是研究癌癥、血液病、艾滋病以及丙型肝炎等病癥的用藥及治療。可能是過分相信醫學技術的原因吧,對于我的那些病人,多數時間里,我都沒有充分認識到“信心”給他們帶來的影響。事實上,對于有關“信心”的種種童話式的故事或者傳聞,我一直都是心存懷疑并且竭力避而不談的。但是,直到那一次的那件事永遠地改變了我對此的看法。
那是1987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我去醫院看望一位生病的同事。他叫喬治·格里芬,是哈佛大學的教授,也是我們病理學系備受尊敬和愛戴的系主任。他被診斷出患了胃癌,而且是最嚴重的那種。在像他這樣的病例中,大概只有百分之二到百分之三的患者能夠活上六個月,而能夠活到九個月的患者則連百分之一都不到。尤其讓人感到痛苦不堪且頗具諷刺意味的是,胃癌正是喬治一生都在研究的疾病,可以這么說,沒有誰還能比他更了解這種癌癥的嚴重性及其可怕的預后了。
經過深思熟慮之后,喬治決定采用大劑量化療與高強度放射治療相結合的介入治療法來治療自己的疾病,盡管還沒有證據表明這種毒性極大的危險的治療方法能夠挽救像他這樣的晚期癌癥患者的生命,但是,他仍舊堅持這么做。很明顯,他的這種治療方法無疑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是在拿自己最后的生命來冒險,或者至少可以說是在剝奪自己原本可以待在家中與親友相伴的最后的平靜的日子。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會采用這種治療方法來治療像患喬治這樣的疾病的患者的。但是,對于喬治的病,我是沒有資格提出任何治療意見的。
當我來到醫院,走進喬治的病房的時候,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只見喬治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一床被子,一直蓋到下巴的下面。他的雙眼緊緊地閉著,眼窩也深深地陷了下去,不僅如此,他的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而嘴唇則呈現出青紫色,且干裂潰爛,滲著血絲。看著他的這副模樣,一時之間,我甚至都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死去了。也許是聽到了我進門的動靜,他緩緩地轉過頭來,看到了我。頓時,他的眼中涌出了淚水,并且還掙扎著想對我說話。
“哦,喬治,別說話,”我連忙阻止他道。他順從地閉上了眼睛。喬治所采取的治療方法有著非常嚴重的副作用,而這已經讓喬治吃盡了苦頭,尤其是對他身體內部的一些脆弱的組織造成了極為嚴重的損害,從他的嘴唇到直腸幾乎都被化學藥水燒焦、燒爛了,創面還流淌著鮮血。就這樣,我在他的病床前待了一小會兒,當我要離開的時候,我想,平時,對待我的病人,我都會說上幾句鼓勵的話,告訴他們與癌癥堅持斗爭的重要性。根據這么多年來的臨床經驗來看,我知道,對于一些癌癥患者來說,如果能夠忍受得住殘酷的治療,癌癥還是有可能會被根治的。但是,從喬治目前的病情來看,那些鼓勵的話語明顯是太虛弱無力了。因此,我只好對他說了幾句老生常談的話,諸如什么大家都很想念他啦,我們都很關心他并且希望他早日康復啦,等等。然后,我便和他告別了。
在接下來的好多天里,我一直都在想著喬治,并且,我一直都在想方設法地用我記憶中完全健康時候的喬治來覆蓋掉我上一次去看望他時所見到的那個病入膏肓的可怕的喬治。那一年,喬治61歲,中等個兒,身材瘦長,沒得癌癥時,他的身體還是非常結實的,他的臉部五官端正,棱角分明,只是他的頭發已然灰白,而且日漸稀疏。他曾經不顧一切地深入到亞洲最偏遠的角落里去研究胃癌。喬治尤其對韓國和中國農村比較感興趣,因為在這兩個地方,疾病的發病率和發病范圍都是非常高的。而他的這種對癌癥的研究興趣在他的第一位妻子因為結腸癌去世后越發地濃厚了。后來,喬治娶了一位韓國病理學家銀河為妻。
盡管銀河一直堅持要求喬治要好好休息,但是,一旦因為大劑量的化療和放療引起的化學燒傷有所好轉,喬治就會回來每天工作二到三個小時。他已經瘦了將近三十磅了。
然后突然有一天,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有如電流一般迅速傳遍了整個醫院:喬治已經為自己預約了手術。“哦,上帝,他還不如直接用槍對準自己的腦袋算了!”一位同事聞訊后痛苦地說道。
在手術之前,醫院對喬治進行了全面檢查。CAT掃描結果顯示,在經過了長時間大劑量的化療和放療之后,癌變組織及周圍的淋巴結體積確實變小了,但是,這種由化療和放療所帶來變化幾乎總是暫時性的,而且也不能改變最終的結果。此外,即使醫術再精湛的醫生也無法通過手術來完全切除已經進入到喬治血管內且已經擴散至他的整個腹腔內并已生長得像大型鉛彈那么大的大量癌細胞。要不了幾個星期,癌細胞又會再度擴散。可以這么說,動大手術的最終結果只會縮短喬治原本就為數不多的余生。
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次的手術結果大大超出了預期:在切除了那部分長著腫瘤的胃之后,醫生又發現腫瘤的觸角已經伸入到了食道之中,于是,又只好切除了食道下部的那三分之一食道,并且,又從喬治的腸子里剪下了一段,移植到喬治的胃和食道之間,將它們連接起來,這樣喬治就可以吃東西了。
手術結束之后,病理學家們就開始在實驗室里對喬治的那部分被切下來的胃展開了研究。研究發現,胃上的腫瘤已經死了,癌細胞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醫學教科書對這種現象的解釋是,癌細胞只是暫時躲藏了起來。雖然化療和放療殺死了大量的癌細胞,但是,還是會有許多癌細胞存活下來,并進入血液和淋巴系統內循環。要不了多久,新的癌變組織就會出現,癌瘤又會重新長滿他的腸道,并進而占領他的胸腔,直到最后將他殺死。
作為一個在胃癌防治方面有著深入研究的醫學家,喬治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但是,他卻并不理會。而且,就在手術后不久,他又一次主動住進了醫院,準備進行新一輪毒副作用更為嚴重的化學治療和放射治療。對此,我不禁感到有一種難言的悲哀。我對自己說,如果我是喬治的醫生,我會把銀河叫到一旁,問她為什么決定要重新進行化療和放療。避免讓喬治再遭受無謂治療所帶來的痛苦,難道不是那個醫生的職責嗎?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轉眼十三年過去了。就在2000年十二月的一個寒冷的日子里,我正坐在一家醫院的露天咖啡廳里品味著熱騰騰香噴噴的咖啡。突然,我看到了喬治。于是,我連忙站起身來,向他走了過去。盡管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但是,他仍舊顯得非常憔悴。只是在他熱情地跟我打招呼的時候,他的雙眼仿佛又充滿了活力,聲音也顯得非常洪亮有力。
頓時,一種深深地自責與愧疚涌上我的心頭。因為,畢竟我曾經以為喬治早就應該去世了。的確,如果當初喬治采納了我的治療建議的話,他是早就不在人世了。所幸的是,喬治始終堅持采用自己的治療方法。
走到他的身邊,我坐了下來,然后問他,當初為什么全然不顧學界對這種癌癥的治療態度而一意孤行地非要堅持采用極端的治療方法呢?
“我當然知道那樣做的后果,”他平靜地答道。接著,他又告訴我說,當他從醫院里回到家中的時候,他種了幾株水仙花,來年春天的時候,它們將會開出美麗的花兒。“我對自己說,也許我還能夠看到它們盛開,但是,看情形,我恐怕是看不到了。那么,就當它們是為擺放在我的墳墓前面的花環所準備的吧。”
“當時,我,實際上包括整個醫院的醫生,都不同意你的治療方案,這個你知道嗎?”我問他道。
“我當然知道,”喬治神情嚴肅地頓了頓,然后接著說道,“我知道對于像我這樣的一個病人,人們會爭論些什么。的確,無謂的治療只會給我自己以及我的家人帶來不必要的痛苦,而且還會把寶貴的社會財富白白地浪費在一個注定要死的人身上。”說到這兒,他眨了眨眼睛,然后,繼續說道,“說句不太中聽的話,實際上那些爭論都帶有一種要人領情的味道。其實,在我生病之前,我就明白這些。至于我怎么去做,我自己有選擇的權利。”
“即使我沒有獲得成功,但那也是我惟一的選擇,”他繼續說道,“我也很想能夠活下去,因此,我必須去與癌癥搏斗。然后,不論結局如何,我都可以問心無愧地告訴自己說,我已經盡自己的所能去做好每一件事了。”
那么,最后,我們該怎么來看待他這個病例呢?
“這是一個醫學奇跡,”喬治這樣說道,并且,他特別強調了一下“醫學”這個詞。“因為即使是最嚴重、最可怕的癌癥有時候也會被制止的。而有的時候,也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
對我來說,喬治奇跡般地康復成了我人生的一個轉折點。也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相信:信心,堅定的信心,也會像我所能開出的任何一張藥方或者是我所能采取的任何一種治療措施一樣重要。一個人即使在最令人絕望的境況之下,仍然懷有堅定的信心,實際上就是一種敢于與命運、與困境抗爭的行動,它能讓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它是人類精神的一部分:堅忍,并且給奇跡一個發生的機會。我越發地相信,信心就像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氧氣一樣,在我們的生命中是至關重要的。這一點,喬治·格里芬顯然比我知道的要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