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天堂（下）

雖然他不是我的父親，但他給我的愛與父愛相同。可是，一直有個秘密糾纏著我，誰來給我答案，誰來開解它呢？

PART 07

半夏那次穿上了母親箱子底下的白襯衣，在母親回來之前，她把衣服放回了原處。她害怕打擾了什么，因為那件衣服自從父親去世之后，母親再也沒有穿過。那這件衣服肯定有深刻含義。半夏一直沒有問母親，可是一個問號就這樣打在心上。

母親的單位不太景氣，可人總是離不開書的，母親在新華書店里做店員。很多時候，半夏坐在燈下看書，她就坐在那里打毛衣。

半夏聽見母親輕輕嘆息了一聲就抬起頭看母親，母親也看著她，母親說，看著你學習，我一點兒也幫不上你。

半夏說，媽媽，你就放心吧。說著放下書和母親坐在一起，母親，你還是那樣漂亮，半夏說。

母親笑了，伸手順了順她的頭發。母親懂她的心思，母親說過等她上了大學之后會考慮婚姻。

可是母親一直沒有行動。有一回長城媽給她介紹了一個人，還領著她去看了一回，可是再也沒有下文。好像母親習慣一個人帶著半夏過日子。

有一次半夏發現李老師的眼神里有一些東西是罕見的，輕音樂一樣的風生水起。

她以為母親和李老師之間有一個故事。她試圖尋找，可是以后的日子里沒有找到母親眼神的回應，當然也沒有找到行為上的回應。

半夏和母親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半夏再一次想起了她心里的那個問號，媽媽，你怎么不穿那件白襯衣？

她說，那件衣服是李老師從上海給她帶回來的，而她從來沒有對父親說過，她說的是她在武漢商場里買的。母親還是沒有說為什么不再穿了。半夏想，也許母親覺得她欺騙父親？那么是衣服本身嗎？

半夏沒有多想，因為她太困了。

PART 08

半夏站在長城寢室樓下喊他的名字，許多頭從窗戶伸了出來，不知誰喊了一聲美眉，于是美眉喊成了一片。長城在美眉聲中走在她的面前，他顯得手足無措的樣子，大伙兒還在不依不饒地喊，飛一個飛一個。個個開心得不行。

那一刻，半夏突然把自己想像成長城的女友的樣子，她脈脈地看著長城，然后踮起腳尖輕輕碰了他的嘴唇，再然后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

后來半夏說，我可是給足了你的面子，你總算是有了女友。

長城說，我們還真有點青梅竹馬。

半夏說，別美著你了啊。人家可是把你當老師看的啊，只想多學點知識啊。

長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說，對啊，考大學是件嚴肅的事兒，就像走在獨木橋上。你將來準備上什么專業？

你說呢？

和我一樣，怎么樣？

半夏不回答他，只是把手絞在一起，絞了一會兒，就舉起手朝著太陽看。陽光掬在手里，酒一樣的紅。

半夏回家了。

李老師坐在門口，母親也坐在門口，正說著話。那一陣子，李老師準備買房了，說想著大半輩子都住在這樣的地方，心里不甘。

也許母親也這樣認為，有一天母親問半夏咱們買房子吧？哪怕只一室一廳。半夏以為母親會行動起來的，可母親好像忘了一樣。半夏忍不住問了母親，母親說，等你上了大學再說。母親第一次告訴她，這么年省吃儉用有了8萬多塊錢，再加上父親用命換來連本帶息的6萬多塊。母親用一種肯定的語氣說，我們有15萬！

眼淚一下就涌上了半夏的眼睛，父親母親，房子，錢，好像不搭界，可分明是相連的。

PART 09

再過一個月，半夏就要高考了。半夏在7月12日上畫了一圈兒。半夏的心突然一緊，因為這天她的肚子疼得厲害，每次月經都是這樣的，她想下一次正好在高考當中，那怎么考？

這個問題讓半夏有點怕，也許許多女生都面臨這樣的問題。

母親是個細心的人，她是無意間看了看半夏桌子上的臺歷，她看到了女兒的秘密，突然她想起來下個月的這幾天半夏要高考了。她想李老師應該知道怎么辦，他當這么多年的班主任，應該有經驗的。

李老師果然知道，說是一種辦法服用復方避孕藥，要在月經前15天到20天服用，而且經期不要停。還有兩個辦法可以推遲：一種是注射黃體酮，一天一針一直到高考結束，一種口服避孕藥18甲，停藥兩天月經就來了。

母親問半夏愿意選哪一種，半夏愣在那里，心里像是窩著火。她覺得母親暴露了她的秘密，她覺得她本來就是沒有什么秘密，這樣一來更沒有了。可半夏并沒有發火，一會兒就平靜下來了，她說，我用最前面那一種吧。母親說，那我去買。半夏的好奇心一下被激起來了，她說她想自己去買。這個決定讓母親吃了一驚，可母親還是同意了，甚至臉上有一絲笑意。

一個學生到性用品商店還是要勇氣的，半夏去了幾家，可是沒有勇氣說買避孕藥，最后是在一個老太太的店子買到的。她不敢看老太太的眼睛，她說復方避孕藥。老太太看著她，直到她抬起頭，老太太說她還是孩子。

半夏忽然笑了說，我有權力處置我的身體。老太太的臉一下鐵青了，那可愛的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再次讓半夏忍俊不禁，奶奶，她說，我這是為了高考啊。老太太這才笑瞇了眼睛說，一看就是個好孩子嘛，偏還要耍嘴皮子！

回去給母親說了，母親也笑得一塌糊涂。

高考來臨了，高考結束了，分數也出來了。短短的兩天，決定著人一生的命運。半夏選擇了武漢的一所大學，其實也是選擇了一種命運。她想呆在母親身邊，她想呆在長城的身邊。只是她沒有選長城的學校，她不習慣來蘇水的味道。

某個時間，半夏依在長城的懷里，顯然長城對一個溫軟的身體在他懷里缺少處置經驗，他用一個奇怪的姿勢，不是擁抱，不是摟抱，這個姿勢讓半夏很不舒服，像是她非要賴在他懷里一樣。

就在她要脫離他的時候，長城的嘴唇蓋了下來。因為距離太近，他嘴唇上的紋，細密的胡子，好像鋪天蓋地，溫熱的鼻息沖著她的臉。

半夏聽見自己咽了一口口水，她聽見了一聲響。然后她咬緊了牙齒，像是本能，雖然她夢想這樣的時候已經很久了，可是當那陌生的舌頭抵著她的嘴唇時，她還是選擇了咬緊牙關。

長城很努力，可他最終還是放棄舌頭的相逢，或者糾纏。他沿著半夏的牙細細地揣摩。半夏笑出聲，她說，給我刷牙呀。

長城咧嘴一笑。咧嘴一笑，好像成了他的招牌動作。

PART 10

半夏和長城自從那次親吻之后，反倒安靜了下來。雖然半夏夢里千百次出現那個時候，可她和長城在一起的時候，她好像忘記了他們曾經的親昵。而在長城看來，半夏學會了折磨人，她的眼神分明是誘惑的，風情的，可是等到他靠近時，一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半夏上大學了。無論如何，大學是個有趣的地方。半夏迷戀上了大學里的桂花。坐在桂花樹下，半夏想清理一下往事。這是一個殘酷的事情，她想分析她的母親和李老師的關系。半夏隱約明白了，她對于長城的抗拒，就是對于想象中母親和李老師關系的一種抗拒。

那些潮水一樣的往事涌向她的時候，她顯得手足無措。月白襯衣，眼神，李老師帶著去放風箏，給她寫信，以及母親求助李老師關于她如何推遲月經……

這應該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這其中必然有內在的聯系。只是，她所能看到的只是表面。他們是不是用了成年人的智慧，或者狡猾，蒙上她純真的眼睛？

半夏想要一個真相。僅僅一個真相。而這個真相，將決定她和長城有沒有將來。

這篇小說開始于炎熱的夏季，而現在已經是秋天了。在一個季節里，我試著給半夏理一個頭緒出來，給她一個結局，結果我走入歧途。好在，秋天了，在這個秋天的早晨，我想到了，這篇小說里所有的人都是無辜的。他們都在生活，像我們一樣。

那么，我們讓時間過去兩年，長城考上了碩士研究生，而半夏剛剛上大三。

PART 11

兩年的大學生活，半夏過得很輕松。只是她心里面的謎團一直沒有解開，母親和李老師的關系還是那樣撲朔迷離，而她和長城的關系也是忽明忽暗。母親默許了她和長城的交往，李老師看她的目光一半是女兒一半是兒媳，很慈愛，很慈祥。

那時顧宜瘋狂地追求半夏，半夏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她覺得她不能剝奪顧宜求愛的權利。她告訴長城有個男孩追他，長城笑一笑，長城已經成長為一個近乎完美的男子，他有足夠的底氣，所以他一點兒也不吃驚。他的沉著讓半夏生氣，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么多的未知，他憑什么可以掌握？

關于母親和李老師的關系，在一個夜晚真實地再現了。并不是發生了什么事情，而是母親坐在燈下，突然嘆了一口氣，接著母親的眼淚流了下來。那一刻半夏的心狂跳不已，她預感到了什么，而此時她還是沒有思想準備。

在那一件月白襯衣之前，母親愛上了李老師，李老師也愛上了母親。那時他們都是年輕的丈夫，妻子。這并不防礙他們相愛，因為他們可以按時上下班。不像父親在很遠的地方上班，不像長城的母親堅持等晚歸的人賣完最后一把白菜。

他們做得滴水不漏，在他們的配偶的心里，他們，一個是好丈夫，一個好妻子。

父親的去世是個界限，那時母親突然覺得她最終還是傷害了父親，并且無法認錯。李老師從此擔當了半夏父親的一部分責任。這就是真相。

半夏用力扶了扶母親的肩，她說，媽媽，我懂得你。

母親把她攬在懷里，哭。在半夏的記憶里，母親很少這樣撕心地哭過。半夏準備陪母親哭的，可是她發現自己沒有淚水。

半夏說，媽媽，一切都過去了。我不會因為這些而不愛你。我想父親也會原諒你。半夏說，媽媽，既然是那件白襯衣令人傷感，留著干什么呢？

半夏的話提醒了母親，母親找出那件白襯衣把它剪碎了。

半夏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她對母親說的話是真實的，可是讓母親碎了衣服，分明還是在捍衛著一份屬于父親的尊嚴。

那時半夏在心里已經決定了和長城分手。她不能保證以后當她在長城懷里的時候，不會想起她的母親和李老師。

肯定是要分手的，半夏只考慮一個問題，用怎樣的形式和長城分手？

PART12

那陣子報紙上打出了廣告，商場將舉辦一場親吻大賽，獎品是一條價值4999元的鉆戒。半夏的靈感來自于那個廣告，她要和顧宜參加比賽。比賽時她希望看見長城。這就是她的分手方式。

半夏說，顧宜我們參加親吻大賽吧。顧宜有片刻猶豫，不過，他馬上同意了。這是多么有意義的一件事啊。

比賽開始的時候，半夏給長城打電話，因為她在這里參加一個非常重要的比賽。長城說，一個小時之后他肯定到，遲不遲？

半夏說，我等你來。

比賽開始了，一場激動人心的比賽。半夏顧宜和另外8對情侶站在臺上，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們。

比賽的規則主持人已經說了，嘴唇離開了嘴唇，就意味著比賽結束。每一對情侶在開始的時候都深情，都投入，都好看。只是半個小時過去，就有人退出。

就在第一對情侶退出的時候，半夏在人群中看見了長城，她看見了他眼里的憤怒，還有不解。她閉上了眼睛，她要讓他看到她是多么陶醉多么投入。其實她依然固執地拒絕顧宜舌頭的進入。

但是她眼睛從來沒有離開過長城。長城就站在人群里，像是一個雕塑。他一直站在那里，保持著那種姿勢。

那個過程是漫長的，無趣的，同時也是疲勞的。顧宜從來沒有放棄舌的進入，而半夏咬緊牙關。這是一場嘴唇上的戰爭。其實半夏顧宜在8個小時之后也就是凌晨已經淘汰了所有的對手，也就是說他們獲得了最后的勝利。可是半夏還要堅持。

因為長城還在那里，成了這場親吻大賽惟一的僅有的最后的一個觀眾。半夏和長城之間的斗爭。

淚水緩緩地從半夏的眼里落了下來。就在那一刻，半夏像面條一樣軟在臺上。

主持人用昏昏欲睡的語氣宣布了比賽結束，所有的鏡頭對準了半夏顧宜，對準了臺下的長城。

那枚亮亮閃閃的鉆戒被主持人掛在半夏的脖子上。

后來電視上的鏡頭到此為止。其實他們剪掉緊接著的一個鏡頭，半夏把鉆戒取了下來，扔向了夜空。

PART 13

第二天的江南某報報道了這場親吻大賽，半夏一下出名了。

第三天的江南某報刊登了一篇文章《小心激吻致病》。文章說，年輕人總是喜歡用接吻來表達對伴侶的愛意和熱情。但是，盡管接吻是愛人之間交流感情的一種最佳方式，但激吻卻對健康有害。

文章援一篇論文的數據說，有唾液交流的開口式親吻，需要牽動臉部29處肌肉。同時，會把9毫克水分、0.7毫克蛋白質、0.18毫克有機物、0．71毫克脂肪、0.45毫克鹽分和250個細菌送到彼此的口中。這不但是口腔及咽喉許多炎癥的主要原因，還會因為熱吻的興奮，導致甲狀腺和葡萄糖分泌異常。

接吻充當了病菌感染的媒介。熱吻，難免有唾液交流，于是，肺結核、病毒性肝炎、流行性感冒、腮腺炎、梅毒、風疹、傳染性、單核細胞增多癥、猩紅熱等多種疾病極易在接吻中流傳。

有一種被稱之為“情侶煞星”的接吻病——“唾腺發熱癥”，多發生于經常熱吻的年輕人。這種病的表現為輕度發熱、頸淋巴腺腫大、身體倦怠，常于熱吻后數日至半個月發病。

那篇文章的作者是長城。

那時半夏躺在醫院里，就像長城在文章里說的那種癥狀。

長城推開病房的門時，半夏閉上了眼睛，眼淚緩緩滑過了青春的臉龐。

對不起，她輕輕地說。這句話長城聽見了，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可一定發生了什么。

長城伸出手想幫她擦一擦，下意識，半夏閃了一下，不過，馬上她的臉迎著他的手，她想讓她的臉躲在他的掌心里。

我們是一群無辜的孩子。

我們端坐在蓮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