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矮墻下種了一窩瓜

1977年春上，生產隊來了個女知青，要辦幼兒班，隊長魏大民在生產隊保管室開社員大會，動員說：

“娃娃們是祖國的花朵，民族的未來……”講到這，一臉麻坑兒的馬三娘冒一句：“我家二娃斷奶幾年了，不消喂奶。”話一出，全場轟笑。

“嚴肅點，嚴肅點!啥子喂奶哦，是未來，未來就是將來，娃娃們將來是國家的棟梁，實現四化就要靠他們!你們以為是‘涮壇子’(開玩笑)嗦?明天都把娃娃送來，不送的扣工分!散會。”

開完會，娘把我揀狗屎的箢篼收了，熬了個夜，用家織布縫了個書包，書包帶是阿爸不用的帆布皮帶。

4月初的一大早，我背著藏青色家織布書包，提著小板凳上學了。太陽冒出東邊明龍山，像只剛剝開的渾圓的鴨蛋黃；路邊土窩子里的豆苗拱出兩寸長，像大地生長的無數音樂符號；草尖的露水被踢飛起來，落在光腳板上，涼沁沁的；田里剛栽的秧苗，經過黑夜的陰涼和露水的滋潤，開始安居樂業，將飽滿的綠意掛在葉尖兒。

翻過一座小山丘，繞過胡豆灣子，到了生產隊的保管室，幼兒班就設在保管室的大屋里。大屋正中一字排開貼著“馬恩列斯毛”畫像；左側墻角堆著陳年谷子，上面蓋著防盜的石灰印戳；地面用三合土打成，寫著“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兩行字，是用碎瓷片鑲嵌出來的；碎瓷片還鑲嵌出兩方格子，是下“六目兒”的棋盤，社員們開完會，總要用石子、木棍兒當棋子廝殺一通。

幼兒班老師姓余，我們叫她余阿姨。我去得早，其他娃娃都還沒來，余阿姨已迎在大屋門口了。

余阿姨白皮膚，梳著長辮兒，穿著碎花襯衣和黑色涼皮鞋，全身上下透著城里人的整齊、素凈和高貴。這種氣質讓我低下頭，有些無地自容地搓著一雙布滿泥垢的光腳。

第一堂課，余阿姨叫我們自報名字。一下子，青娃、狗崽、大木、莽三、李二娃、陳老幺……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名字頓時把大屋塞滿了。

余阿姨忍不住笑了，露出嫩玉米樣的牙齒，她說：“你們報的是小名，我要你們報自己的大名。”

我站起身，帶翻了凳子，砸了莽三的腳，莽三殺豬般嚎，余阿姨哄了好一陣，他才住了。

我說：“余阿姨，我叫方堯。”

“對了，方堯小朋友很勇敢，很聰明，他報的就是大名，也是學名，今后你們讀書工作要填的名字，懂起沒?”余阿姨說著走過來，摸摸我的頭，我感覺她的手好柔軟。

“懂起了。”

余阿姨叫大家再報，結果有一半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的大名。

臨近中午，我們的肚子咕咕叫了，大屋里嘈雜起來，像飛進了一群牛角蜂。余阿姨從大屋一側的小屋(生產隊安排她住的地方)捧出一摞本子和一捆鉛筆來，大屋一下安靜了，余阿姨手上的東西磁石一樣粘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白色封皮的本子上印著“練習薄”三個紅字，內頁印著草綠色的“田”字格，翻開封皮，墨香就蕩了出來；鉛筆涂著白漆，點綴著黃色、綠色的點紋，一端是橘紅色的橡皮擦，像戴著高高的桂冠。

中午，我興高采烈跑回家，娘和阿爸收工了，坐在堂屋喝稀飯。娘給我舀了一碗，又去泡菜壇子抓了一把泡豇豆，噼里啪啦扭成短節兒，就著脆咸的泡豇豆，唏里呼嚕喝下兩碗，肚子漲得滾圓。

吃罷飯，我去灶房找來菜刀削鉛筆，才削兩下，刀口就蹭到指頭上了。左手食指被削去一塊皮，鮮血冒出來，娘趕忙揪下一撮雞毛摁在傷口上，血才止住。

下午，又是我第一個到大屋。余阿姨從小屋出來，一眼看見我雞毛飛舞的指頭，就問：“手咋了?”

我說：“削鉛筆削的。”

“咋個這么不小心?要不要去看赤腳醫生?”

我說：“沒事，過兩天就好了。”

“那你的鉛筆削好沒?”

我說：“還沒。”

“來，我教你削。”

我從書包取出鉛筆，鉛筆上還沾著血，余阿姨找來一把小刀子，“你看哈，鉛筆頭要斜著朝下，一下一下慢慢削，這樣才不會傷手，也不會把筆芯削斷。”

果然，余阿姨削出來的鉛筆又勻又尖。

轉天，余阿姨教我們筆畫——橫豎撇捺折，單是那一橫就讓我們夠費勁了。鉛筆握在手，全不聽使喚，筆尖下去，沒有輕重方向，像長了腿兒，總要跑出“田”外去；筆畫寫出來，不是短就是長，短的像跳蚤，長的像蚯蚓。

“橫要平，豎要直。”余阿姨手把手挨個教。余阿姨的白手握著我的黑手，筆尖有了約束，在“田”里留下一節節平整的小木棍兒。余阿姨的手輕柔，白得透明，能看見皮膚下隱隱的青筋；黑辮子垂下來，掃在耳畔，一股子好聞的香氣幽幽透出來。

之后，余阿姨還教過我們數數，從1到10，10到100，教過我們“啊撥冊得，波坡摸夫……”，教過我們“人口手豐刀大……”，而記憶最深刻的是那首叫《我在矮墻下種了一窩瓜》的兒歌：

我在矮墻下，

種了一窩瓜，

天天來澆水，

天天來看它，

發了芽，開了花。

結了個大西瓜，

大西瓜呀大西瓜，

抱呀抱呀，

抱都抱不下。

“抱呀抱呀，抱都抱不下”，余阿姨用手圈成圓，裝作抱著大西瓜沉重而費力的樣子。我們也跟著用手圈成圓，哈著腰，點著頭，費力地抱著又大又圓的西瓜……

三個月，我們在新奇和快活中度過。

看得出，余阿姨也是快樂的，盡管有的孩子很笨，一個拼音要教十遍百遍都不會；盡管有的孩子很調皮，捉小蛇放進到她褲腿，嚇得她臉色蒼白，喊爹叫娘，但更多時候，我們都能看到她發自內心的喜悅和陽光般的笑臉。

七月流火，余阿姨的笑容仿佛被太陽蒸發了，越來越少見了。

起因跟四十有關。

四十姓魏，是我表哥。當年我舅膝下無子，花四十斤豆子抱養了他，故名“四十”。四十那年二十二歲，跟我二舅學裁縫，農閑時節，肩了蝴蝶牌縫紉機，從這個灣子到那個灣子，從這個大隊到那個大隊，給人縫補，給人做衣，小小年紀，受人尊敬。

四十個矮，皮膚黑，不是曬的，是天生那種。他腦殼靈光，心性很高，隊里隊外好多媒婆給他介紹了不下二十個姑娘，他都瞧不上眼。余阿姨下到隊里，他眼前一亮，給迷住了。

四十為了追求余阿姨，私下獻了不少殷勤。比如送水果，我知道就有梨、櫻桃、西瓜什么的，在那年代，這些東西金貴得很，很多小孩別說吃，就是見都很少見呢!

四十還送手絹、枕套。手絹是他去縣城百貨商店買的，素白，上面印著嫩綠色的荷葉和粉色的荷花。枕套是他親自縫紉的，淡綠色的布料很柔，做工很精，邊緣鑲著好看的褶皺紋。

余阿姨都拒之不受。

四十沒法兒。寫了個條子叫我帶給余阿姨，約她晚上9點到堰塘邊見面。

余阿姨答應了。

那天晚上，天上掛著半個月亮，像只摔碎的碗；稻田里的谷子已經成熟，夜風吹著飽滿的谷粒相擊，發出“沙沙”聲響；堰塘里水面平靜，隱約可見水霧蒸騰。

那晚，余阿姨和四十見面后，究竟談了些什么內容，我們無從得知，但有個說法，應該比較接近事實本身，說的是四十再次表白心跡，余阿姨終不為所動，堅持說自己在老家已有相好，不忍離棄。四十惱羞成怒，上前強行擁抱，被余阿姨一掌，推倒在堰塘邊一塊稻田里。

第二天，路過堰塘的人，都看見了稻田里一個人形的印子。

最終，我舅出馬了。我舅就是隊長魏大民。他給余阿姨開出的條件是：只要答應這門親事，就可以繼續辦幼兒班，不用日曬雨淋，輕松掙工分；如果不答應，幼兒班解散，就得去干重體力活。

不用說，余阿姨選擇了后者。她離開了保管室的小屋，搬進胡豆灣子孤老婆子李幺娘家。

我舅又召開社員大會，用他極高的政治修養和極富煽動性的語言，宣布了解散幼兒班的理由：

“當初我們辦幼兒班，是為了娃娃們的將來，今天，我們解散幼兒班，也是為了娃娃們的將來。最近我們接到上面通知，說余凱麗的老漢兒(父親)是個右派，大右派，大家想想，我們能把根紅苗正、貧下中農的娃娃交給一個右派分子的女兒來教嗎?那是要出大問題的!所以，從明天起，解散幼兒班，余凱麗必須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在勞動中脫胎換骨……”

薄霧繚繞的清晨，我不再背起家織布書包，而是提上生霉的狗屎箢篼，從地頭到墳場，從田間到竹林，四處尋找狗屎，然后小心翼翼地夾進去。

揀完狗屎，還要背上背篼割牛草。這個時候。我和其他孩子總能找到很多玩法：下塘洗澡，上山追兔，爬樹摘樹籽，或者找個大墳包玩玩“爭江山”，把一個雜草覆蓋的墳頭，踩得像禿子頭一樣溜光才肯罷休。

我的書包被娘用來裝豆種了，本子被阿爸撕來裹煙了，鉛筆折成兩截，杵得連筆芯都不見了。“啊撥冊得，波坡摸夫”“人口手豐刀大”早被一些孩子拋到爪洼國了。

只是我無法忘記阿姨。玩耍之余，一人獨處的時候，我甚至盼望幼兒班重新開辦起來，在空曠涼爽的大屋，在混雜著陳年谷子和石灰味兒的氛圍里，她又能教我們識字，教我們唱歌，教我們游戲。

然而這一切都不可能了，此時的她正處在繁重而艱辛的體力勞動的煉獄之中。

在狹窄的田埂上，余阿姨挑著一擔從田里打上來的濕漉漉的谷子，走三歇五，跌跌撞撞，碎花襯衣沾滿了泥漿、草屑……

在保管室曬壩，頂著中午火盆一樣的日頭，忍受著從壩子里蒸騰而起的灼人熱氣，她光著腳來回地翻曬著谷子，衣服褲子全被汗水濕透……

在剛割完谷子的田里，她半截身子陷進水田，反手拖著濕沉的谷草，傾著上身，像拔河一樣把那些谷草一個個“拔”到田埂……

終于，她在“水”與“火”的煉獄中倒下了。

我去胡豆灣子李幺娘家的茅草屋看她，她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兩床被子仍哆嗦不停，露在被子外的臉龐黝黑而憔悴。我把從蔬菜組偷來的兩根黃瓜放在床邊，她虛弱地睜開眼睛看看我，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她從被子里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我感覺那手像烙鐵一樣滾燙。

孤老婆子李幺娘從外屋跨進來，打著嘖嘖說：“這女娃子呀，就是好強，再苦再累，都沒個抱怨。你那舅也不叫人，再咋說，人家也是城里人，又是個女娃子，細皮嫩肉的，哪能干咱鄉下男人干的活。我看呀要是出了人命，你舅也脫不了爪爪(干系)!”

我舅也意識到，余阿姨這個女子不簡單，服軟不服硬，再逼下去，真出了什么事情，自己吃不了也得兜著走。于是，他宣布把大病初愈的余阿姨調到菜蔬組。在這里，除草、施肥、打藥、治蟲，事雖多，但終究比以前輕松了很多。

我最后一次見到余阿姨，是這年冬天。大霧散去之后，薄薄的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我背著背篼去河邊割牛草，路上碰到了剛從公社賣了菜薹回來的余阿姨。她穿著棉襖，脖子上系著大紅的絲巾，把一張臉映得紅撲撲的。她叫住我，從籃子里拿出兩個雪白的泡粑。

“吃吧，還是熱的，”她又摸了摸我的頭，“要好生讀書哈，將來才有出息喲。”

捧著熱乎乎的泡粑，我看見她腳步輕盈地挑著菜籃子走遠，消失在綠意盎然的竹林。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過年了。過完年，我突然發現，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過余阿姨了。一問，才知道她走了。她的父親平反摘帽，她離鄉返城了。

據說她走的那天下著立春過后第一場雨，除孤老婆子李幺娘外，生產隊沒有一人相送。那天，她是否淚眼婆娑，淚水和雨水混雜?是否隔著車窗數次回眸這片她待了近一年，帶給她歡欣也帶給她苦痛的丘陵?

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她從此在我的視野中消失，帶著她粗黑的辮子，帶著她已經變色的碎花襯衣，帶著她好聽的兒歌：我在矮墻下/種了一窩瓜……

三十多年來，鮮有音訊。

2008年7月，我從貴州出差到成都，在火車北站偶遇四十。四十年過半百，除了身體極度橫向發展，依舊矮黑。

四十八十年代初到成都，一直在火車北站一帶做服裝加工生意，現在開了一家服裝加工廠和一家印染廠，資產上千萬。

四十請我在漢都大酒樓吃飯，作陪的還有他的第二任妻子，一個足足比他小三十歲、頭發染得比洋人還洋的時髦女人。四十介紹說她叫施施。

我和四十有些年頭沒見面了，便喝了不少酒，說了不少話。說著說著，不知怎么就說到了余凱麗。

“她呀，”四十剔著牙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這些年過的艱難哦，兩口子都下了崗，男人有毛病，一年四季吃藥，生個兒也不爭氣，吃白粉兒。你說看，日子還咋過?沒辦法，她年初跑到成都，想找個事做，在荷花池碰到我，我聽說了她的情況，有心幫她一把，在廠里隨便安排個什么工作，開個千八塊的工資，對我來說小事一樁。哎，這個女人，還是當年的臭脾氣，第二天就走了。聽說到了都江堰，給人家當保姆，這次地震，還不曉得下落如何呢。”

洋女人施施一邊盯著自己銀亮如貓爪樣的指甲，一邊酸酸地說：“表弟啊，那個又胖又丑的老婆子，聽說就是你表哥當年的夢中情人，是不是哦?”

“亂球扯啥子!”四十把牙簽子一甩，變了聲吼道。

那晚我喝得大醉，回旅館吐得一塌糊涂。酒醒，心里被一塊沉重的大石頭壓住了。

無論如何，我都難以把那個素凈、整齊、高貴的余阿姨和施施口中那個又胖又丑、落魄潦倒的老婆子聯系起來。

歲月真就那么無情?世事真就那么無常?

余阿姨，你還活在這個世上嗎?還記得那首動人的兒歌嗎?

不管你在哪里，我都希望你還記得它，為人世或天堂的孩子，再次唱起它：

我在矮墻下/種了一窩瓜/天天來澆水/天天來看它/發了芽/開了花/結了個大西瓜/大西瓜呀大西瓜/抱呀抱呀/抱都抱不下。

責任編輯：何 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