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紀事（組詩）

六月某日，露西亞筆記

藤蘿爬滿屋檐和窗欞

像思想蔓延的痕跡

走進這個房間，心有怦然

沒有熱鬧，彼此心領神會

在一個對的地方，一些對的人

雨后的陽光，從窗子傾瀉進來

這陽光，也像我們其中的一員

它一語不發，卻會心而體貼

在每個人的身上，都輕輕地

罩上一層柔曼的光影

茶和食物，本來屬于物質，

此刻，卻引領人更接近一種精神

這間房子和墻上的照片

散發著上個世紀中葉的氣息

房間并不寬大，卻引人走進

從前的風云，一段復雜深邃的歷史

屈辱，寬恕，人生的悲哀和苦楚

此刻，早成為故人的女主角

裙裾窸窣，似乎悄然出場

而墻角那架已靜默太久的老鋼琴

忽然就像通了靈，好像正從

一雙無形的手指下，流淌出

最深的悲傷，最動人的美

是的，一切都會成為過去

包括這個六月的下午

可是，那“過去”會站在那里

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們

比如，某個冬夜

我和一個珍貴的友人

就坐在這里，回味那些

“穿透歲月的光芒”

還有，去年冬天，大雪鋪地

一群遠道而來的詩人

推門而進，帶著冬天凜冽的氣息

我們就坐在這張桌子旁

翻看留言簿，爾后感慨唏噓

其中一位，他信手在那上面寫下

江南草長，我去去就來

外僑墓地

墓地，這個詞本身懷抱安寧

尤其在僻靜的郊外

尤其地處北國邊城

北風，落雪，

十字架，斑駁的碑文

積雪深厚的小路

只有我一行寂寥的腳印

雪落緩慢，讓人相信

這是回憶往事的速度

尤其像命運的進程

風寒天涼，安慰正以雪花的形式

輕撫來路遙遠的

安息之人

俄國人，波蘭人，猶太人

活著時，他們出入在

哈爾濱的大街小巷

死去，這片說漢語的土地

替他們藏起綿長的遺憾

還有跌宕離奇、猶如編撰的經歷

此刻，墓地積雪厚厚

給人感覺，十字架下

這些背井離鄉的人

正靠雪花取暖

我來看格里亞

年邁的俄羅斯男子

他酗酒，潦倒，卻始終心懷浪漫

他曾用俄語教我說：故鄉

這母語中最動人的詞

曾把他一家人的命運灼傷

他卻至死，深信著這個詞的光芒

我想起格里亞的手

那雙手很出眾，修長而敏感

少年時在鋼琴上奔走

它在數十年的夢里重復一個動作

驚喜地叩響——花木掩映中

莫斯科一條小街的深處

那扇雕花木門

我把帶來的酒灑向墓地

格里亞，我甚至相信

你活著時，已經有一部分

提前埋進了這里

而你那些總是變成宿醉的悲涼

就是這飄然大雪

此刻，它多像一片片俄語字母

惆悵而優美地

漫卷起人間的蒼茫

表達

久別重逢，在這故鄉的雪夜

回憶、感嘆、還有你的贊美和欣賞

星光閃爍，那是天空在表達

雪落優美，那是冬天在表達

你用好聽的男中音喟嘆：

表達，有時是多么重要

來不及表達，就已時過境遷

回憶往事，回憶我們的青春時代

你還記得，二十多年前

那些交往的細節。尤其讓我吃驚

你握著的雙手攤開，那上面居然是

我的一寸小照。年輕的我目光單純

在廢棄的月票上，傻望著今天

你笑著說：當年，內心澎湃而外表青澀

滿懷心事，卻始終未及表達

感慨唏噓，真是逝者如斯

我們都有了伴侶和心愛的孩子

你甚至遠走他鄉，懷揣異國護照

一對混血的兒女，是相當杰出的作品

過去的歲月，變成了灰燼

沒有復燃的可能

卻帶著燃燒完成后的柔軟和暖

我們依舊情投意合，看輕那些

習慣在表達中摻兌的世風

我們都還身心健康，從同學成為親人

多好，能在這安寧的冬夜

一起看雪，看彼此鬢角的斑點

尤其是，在我們不算太老的時候

懂得了表達。和雪花一樣

我們輕緩卻隆重地

表達著對于世間和人生

日積月累的疑惑、思慮，以及種種感恩

下雪了

下雪了

一個嬰兒誕生了

我相信這是雪花送來的孩子

最沒力氣的雪

捧起最響亮的啼聲

躺在襁褓里的孩子

如同雪花投胎

將世人認作雙親

下雪了

年輕的姑娘出嫁了

猩紅的喜字

猶如命運里一方碩大的印章

筆畫曲折繁復

許多過來人百感交集

又是一地白雪

兩個新人

下雪了

一個遲暮的老人過世了

紙錢飄飛

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雪融化，人離去

又一場輪回

不動聲色地發生

下雪了

寫詩的人心緒蒼茫了

她鋪開雪一樣干凈的紙張

她想寫嬰兒長大

美人變老，長者遠行

她就這樣想著

寫出了最平凡的開頭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