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蕾的盛宴

談到無錫，外地朋友大都對錫菜之甜印象深刻，一些初來乍到者的食欲被那不能消受的甜味抹煞個干凈，飽受饑腸轆轆之苦。盡管曾讓外地朋友一度困惑和擔心，但我以為，無錫百姓依舊固守著自己甜甜的味道，這份自信，如同甜味本身一樣卓爾不群，如果去掉了甜味也就丟失了錫菜文化，那一定是不可思議的。我想，甜味主宰著我們的味蕾，堅定了我們對錫菜的熱愛。這種熱愛，猶如花草對陽光的熱愛，只是一種本能，沒有更多的理由。

經年累月中，錫菜的甜味融入了無錫人的性格，進而造就出富庶溫馨的人文氣息，因此，沒有比錫菜更能具體地呈現出無錫特色了。盡管有人以醬排骨這樣的招牌來替錫菜總結，還有人不以為然，說錫菜只不過是江南菜系的一個分支而已，哪有川菜、粵菜天下通吃，名揚四海的架勢？其實這種武斷是滑稽可笑的，作為一個體系，錫菜就像它的主人多愁善感的性格一樣，也是復雜多樣的。無錫水網稻田密布，自古以來盛產魚米，富足的百姓對飲食的品位和追求近乎完美，外地朋友若是在此地住上三五個月，便會明白，錫菜并不僅僅是簡單的“甜”字可以概括形容的。

這種復雜多樣不光表現在材質手藝，更多地表現在精致考究上。春嘗頭鮮，夏吃清淡，秋品風味，冬進滋補，正好滿足了不同層次和不同口味者的需要。不論是中心商務區的豪華星級飯店，還是遠郊小鎮上的無名路邊小店，品嘗上桌的每道菜，如同游覽寄暢園一樣移步換景、曲徑通幽，與溫文爾雅的無錫人不期而遇。錫菜對無錫人的溫暖好比瓶中酒對那只盛裝它的瓶子的溫暖，你無法細數這種溫暖，但你永遠離不開它。

并非只有大酒店廚師才有這等本事，無錫千家萬戶的當家主婦，個個都是廚房好手。從本質上講，無論餐桌上出現的是一席精益求精的太湖船菜，還是一碗家常烹調的腌篤鮮，這種溫暖都應該是一致的。舉例來說，平民之家腌一缸雪菜，買一扎筍干，就可一年四季巧搭配，調理出種種美味來，筍干紅燒肉，筍干絲與肉糜相拌，做成團子餡、面筋餡，嫩頭可炒豆腐干片、炒韭菜……雪菜可湯可炒可燉，味美之極。作為食物，錫菜為我們的味蕾提供了一道不衰的盛宴，已然成為無錫人血脈中的深刻遺傳。這片多情的土地上，陶朱公泛舟隱退，文天祥身陷囹圄，倭寇的鐵蹄蹂躪過，太平軍的旗幟也曾飄揚過，而恒定不變的是這廣袤的風土時空。對于我，無錫就像我身上的某種胎記或者是一場指腹為婚的命定婚姻。生在無錫，是我的幸運。

我們無法想象，如果一旦剔除了錫菜，無錫這兩個字將會減輕多少分量。倘若哪天我在異地度日終老，懷念無錫的最重要的方式就是：邁著蹣跚的腳步走進廚房，親手炒一盤原汁原味的錫菜，然后，就著一杯葡萄酒，用回憶和遐想佐酒，在蒙的醉眼里，再一次依稀看到懵懵懂懂的初戀和夢中不斷駐留的家鄉。作為時間長河中一滴可以忽略不計的浪花，我們的生命如此短暫而又多情。在這種多情的凝望中，無錫，不再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地理名詞，不再是一堆枯燥機械的數據。無錫，是我童年時仰望過的驚濤拍岸的包蘊吳越，是開滿了金燦燦油菜花的田野，是一盤香氣撲鼻的鑲面筋，一碗熱氣騰騰的太湖上湯白螺螄，一條青石板鋪就的榮巷老街，一脈蒼翠如海的惠山和山門口那棵孤獨了六百年的明朝銀杏；或者，無錫是當我老去之時，彌留之際傳到耳畔的那兒時母親喚我回家吃飯的悠悠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