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喜歡吃臘味,臘雞、臘鴨、臘肉,臘肉吃得最多。為此,母親不高興,常埋怨說:“嘴巴這么刁!投胎的時候怎么不睜大眼睛看看?我們種田人的五谷雜糧,哪樣吃不得?”
父親不講我什么,反講母親:“大崽二崽都參加工作了,大妹子也嫁人了,我們身邊就這一個滿妹子了,你就多做一點,也累不倒什么。”
父親發了話,母親不好再說什么。嘮嘮叨叨地買來小雞小鴨小豬崽,養生蛋的雞婆、專用來臘的閹雞,七八只鴨子,兩頭肉豬。
母親是很辛苦的,既要和父親一樣在生產隊里出工,回到家還要做飯洗衣服掃地喂豬。
父親很會排解母親的情緒,他把看鴨子的事分派給我做,剁豬草的活,則由他自己包了。父親的手掌很大,他抓一把豬草,頂母親抓兩三把。父親還上山挖樹蔸子,樹蔸子是煮豬潲最好的柴火。
殺了豬,豬頭豬腳去毛,洗豬肚子豬腸子,也都是父親包了,他怕母親弄不干凈。肉皮上盡毛墩子,豬肚子豬腸子,有股豬屎味。父親不在意,說豬毛:吃豬肉哪有不吃豬毛的。說豬屎味:一點點氣味,打什么緊。愛挑嘴的我,既不吃豬肚子豬腸子,連豬心豬肝,都不肯吃。肥肉也不吃。
一頭豬,除去頭腳、內臟、豬油、肥肉,能有多少精肉呢。為此,母親又嘆氣,說我:“怕是上輩子欠了你的,這輩子這么來磨我!”父親則呵呵笑,把精肉剔出來挾到我碗上,再把肉皮撕給我。父親的手指粗骨節大,冬天的時候還有裂口子,扯精肉、肉皮的時候,一點都不利索。吃臘雞、臘鴨,母親和父親不用那么費心,我連雞脖子、鴨脖子,都能把它們啃得干干凈凈。
俗話講把豬大卸八塊,其實遠不止八塊,十八塊二十八塊都有。父親的刀功不錯,切出來的肉,肘子是肘子,條是條,塊是塊。連腌肉,都是父親把關。母親放鹽沒輕重,要么重了,要么輕了。重了,臘肉苦咸,臘肉的香味兒全給鹽味兒搶了;輕了,則有股綿綿的味道,香味兒更打折。一塊一塊的肉,用鹽腌了,放進一個大木桶里或者大瓦缸里,腌十天半個月,就可以掛起來了。掛肉,頂好用那種包粽子的粽葉,有一股粽香。掛哪里?掛灶屋灶頭上的房梁子上。雞、鴨,也是一個一個地掛在那里。
蒸飯炒菜燒水煮潲時的熱氣、冷煙,不著痕跡地鉆進掛著的豬肉、雞、鴨的身體里,貼在它們的表面上。半個月、一個月、兩個月,那黑黑的冷煙子就會一點點地把白肉白雞白鴨,涂成和鍋底一樣的黑。看相是差點,吃的時候,洗起來也麻煩,要用熱水、稻草或稻草燒成的灰,一次兩次是洗不干凈的,至少要洗四五次。
母親不怕麻煩,每次都要花上小半天的工夫。先是大聲大氣地要父親把臘物從房梁上取下來,然后左手提肉,右手抓一大把稻草,興沖沖地到門口那條小溪里去洗,好像要弄得大家都知道,我家那天吃臘菜。
吃臘菜什么時間最好?三四月間、五六月間都好。最能起人胃口,是搞雙搶的時候。從田里扯秧或插田回來,一聞到從灶屋里飄出來的臘味的濃香,滿身的累沒了,精神頭有了,腳下跟生了風似地往家里跑。吃飯了,母親笑盈盈地給父親和我挾菜。我很舍不得似地咬一小口,扒一口飯,再咬一小口,再扒一口飯,吃到最后,我碗里的肉沒了,菜碗里也沒肉了,我會把菜碗里的湯汁也倒進碗里,湯汁拌飯,我也能再吃一碗飯。
記得有一年,母親養的兩頭肉豬,一頭死了,一頭交了任務,過年家里沒豬殺,只能去殺了豬的人家買肉。母親要多買幾斤豬油,肉也要肥一點的,父親則堅持要多稱瘦肉。母親生氣,說父親:“你就只記掛著滿妹子要吃臘肉!不要炒菜了是吧!”父親平日是很大男人的,那天卻端不起男人的架子,破天荒地給母親賠小心:“滿妹子娘,過年,大崽二崽買了酒給我,我不喝,你拿到供銷社去退,退了再買菜油,好不好?”
我現在依然愛好臘味,只是超市里買的臘肉臘雞臘鴨,價格貴死人,味道卻不怎么樣,吃了一回,就不想買第二回了。姐姐每年也會給我臘一兩塊臘肉,但我又嫌洗起來麻煩,每次一整塊一次洗了,然后放進冰箱里。不知道是不是冰箱里的除味劑把臘肉的香味兒除掉了,第二次吃的時候,感覺和超市里買的差不多。或許,是我的嘴巴比小時候更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