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以目力所及遙望著北方。我的西面是碧藍的渤海,東面是蒼茫的黃海。那是在蓬萊閣上,在渤海和黃海的分界線上。我撫摸著丹崖山上的陳磚古墻,雙腳堅實地貼在古老的石階上,我感到,我登蓬萊,原本不是為了尋仙訪道而來。我原本是極其普通的俗人,混跡于雜沓的人流,來到著名的丹崖山上,來登蓬萊閣罷了。
那是驕陽如火的七月,海風攜著暑氣和腥味而來,潤在蓬萊閣上,潤在我們的心里。從東大門那兒開始,我們徐徐地攀行,進入仙境。古老的石階,三步一折,五步一上,層層有景,步步有畫。我們在幽曲的石階路上慢慢地巡游,溫習著數千年前的遺風。隨意地品讀一帖碑文,或者咀嚼一幅字畫,都有一大打厚積的高齡了。那些青綠的古木,紛披的藤蔓,散漫著陳香的古碑,以及雄偉的樓閣殿宇……一一地從眼前晃過。門庭一扇扇地洞開來,一條曲徑向歷史深處緩緩地延展。漸漸地往前行走,我深深地感到了海的廣闊、山的凝重和閣的宏偉。
丹崖山,說是一座山,我很不以為然。它只不過是一方小丘而已,海拔不過百余米,筆立在海岸上,因其丹赤的崖壁和翼然飛起的蓬萊閣而聞名于世。站在南面蓬萊市的城頭仰望,丹崖山與蓬萊閣連成一體,虬曲的墻垛護圍著,堅固的山體深深地根植在大海上。蓬萊閣,始建于宋朝嘉佑六年,即公元1061年。那是朱處約任登州郡守的第二年,他登上丹崖絕頂,遠望著滄溟無際煙波浩渺的大海,頓覺絕壁臨空,超然于世俗之外,于是創建了雄奇的蓬萊閣。之后,因其屹立于大海之上,鶴立丹崖,與滕王閣、岳陽樓、黃鶴樓并駕,成了中國的四大名樓。王勃的《滕王閣序》,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崔顥的《黃鶴樓》,我都熟誦于心了。現在,我默默地品讀著朱處約的《蓬萊閣記》,細細思量起他建閣的初衷和治邦的成效,頓覺人生沉浮及禍福得失,確非我主。這個在京城任過吏部司封員外郎的朱處約,當他千里迢迢赴登州時,是怎樣的神傷。但在好友詩人梅堯臣的鼓勵下,他很快重振精神,勵精圖治,取得顯著的政績,為州人所共睹。次年,他決定修建蓬萊閣,供州人以游覽之所。朱處約與幾乎同時代的那個重修岳陽樓的滕子京多么相似!與范仲淹一道于1015年同舉進士,好好的任著天章閣待制、禮部員外郎等京官的滕子京,頓然之間被謫守巴陵郡,經過一度的沉淪以后又奮起勤耕,由此巴陵郡因之而政通人和,于是重修岳陽樓,而囑好友范仲淹作文以記,寫成了照耀千古的《岳陽樓記》。朱處約和滕子京他們,都因為自己修造的樓閣而名垂千古,但他們在修造樓閣之時,則未曾預料得到吧。
李商隱詩云:“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他是在寄托對心愛之人的思念之情罷了。然而,尋訪蓬山之路者,的確數不勝數,都是因為那方仙鄉樂土,因為相傳中仙山蓬萊的長生不老之藥。無論是秦始皇,還是漢武帝,都在尋仙之路上,終究沒有尋到仙丹,而留下千古笑話。好在漢武帝是一位悟性極高之人,在尋仙無果之時,站在登州古城樓上,手捋長須,極目浩海,慨然道:“朕在的位置不就是蓬萊么?”由此,蓬萊仙山被漢武帝的一聲慨嘆永遠定格,那就是如今我們朝拜的人間蓬萊了。
之后,唐太宗來了,駱賓王來了,蘇東坡來了……或者尋仙訪藥,或者朝慕名山,或者走馬上任……都懷著一份別樣的心情。這些世界級的人物來了,這些文韜武略的人來了,他們一個一個地登上丹崖山,為丹崖山留下了寶貴的文墨和足跡。丹崖山頂頓時光芒四射,那座如夢如幻的仙山頓然被他們實實地踩在腳下,齊魯大地一時間為之光耀千里,以至萬古流香。如今,在蓬萊閣留下詩詞的,有唐代的駱賓王,宋代的蘇東坡、趙,明代的秦金、薛、徐應元、袁可立,清代的任璇、施潤章……蓬萊閣在這些詩詞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據說,蘇東坡在登州任過五天的郡守。這就是蓬萊史上的五日登州府千年蘇東坡的由來。蘇東坡在任的時間是公元1085年10月15~20日。這個以其“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為從政信條,而一生幾經坎坷和官場沉浮的巨儒,一到登州就深入體察民情,短短幾天之內即上奏了《乞罷登萊榷鹽狀》和《登州召還議水軍狀》等奏書,解決了當地百姓的吃鹽問題,提出了登萊軍事海防構想和戰略意義,登州百姓無不為之景仰,紛紛建祠以示紀念。他登上蓬萊閣,放眼萬頃波濤,寫下了千古絕唱的《海市詩》、《望海》、《書吳道子畫后》、《鰒魚行》等詩詞。而今,在蓬萊閣東鄰的臥碑亭里,還陳放著《海市詩》和《書吳道子畫后》的碑刻,永遠光耀著蓬萊閣……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我最先是在劉禹錫的《陋室銘》里讀到這些句子的。現在,我輕描淡寫地描述了丹崖山和蓬萊閣,我來回味這些句子,尤為深刻。古人對于山水之悟,真是透徹!人間仙境蓬萊之所以令人神馳,是因為她的仙氣之靈,是因為這些一脈相承的久遠的燦爛的文化景觀吧。
人間蓬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讓人們魂牽夢繞,我說不清。或許就像多少年前的李太白夢游過天姥山,而后做了彪炳千秋的《夢游天姥吟留別》,把天姥山描述得如仙如幻。我們也無從記憶。我唯一能夠證明的是,人間蓬萊一直占據著我的心靈,我只要找到一個美好時光,便去踏踩一下那方土地,去撫摸一下那座仙山,去感受一次海市一般的蓬萊仙境。
現在,我已經以我的姿式站在蓬萊閣上了。我費盡思量也想象不出秦皇漢武,以及那些雄才韜略的古人們站在山巔的情境。橫在我眼前的,是長山列島,是八仙過海處,遙遙地隔著海峽,與丹崖山俯仰相望。那些來往穿梭的漁舟游船,在海面上自由地飛渡。我的南面,則背負著熙攘的市廛和林立的高樓。那是崛起的蓬萊市。我暈眩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身處仙鄉還是實地……
一襲海風吹過來了,古樹沙沙作響。那是一襲陳古的海風,它帶著咸澀的腥味,掀開了人間蓬萊的滄桑。那時候,我正背倚著蓬萊閣的古墻,沉浸在一方橫書著“海不揚波”的石刻之前,一段國恥沉重地徐徐地展開來。據說,這方石刻是當時山東巡撫托渾布所書。鴉片戰爭爆發以后,他登上蓬萊閣,遠望海天一色,揮筆寫下海不揚波四字。其用意是顯而易見的,就是讓遼闊的海疆永遠平靜無波。但是,事隔不久,日本侵略者在劉公島發動了震驚世界的中日甲午戰爭,石刻海不揚波方大如斗的不字竟被橫行于蓬萊海域上的日本軍艦炮擊而成了海揚波,中華民族深深地陷進了凌辱之中。
然而,蓬萊閣并沒有因為日本人的一聲炮響而轟然倒地。蓬萊閣依舊在丹崖山上,以其仙風道氣凌空而起,傲視著那些野蠻的行徑,巋然不動地屹立在大海之上。
我佇立在那兒已經很久了。我輕輕地擦拭著自己的雙眼,想仔細看清這相襲久遠的仙山瓊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