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旅人

華盛頓的夏季悶熱得可怕。那天，我來到市區內霍華德大學熙熙攘攘的校園，走進一間大型的視聽教室。教室里有空調，階梯座位從講臺前一排排向上延伸，如同戲院般形成圓弧式的席位。我將要在這里發表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演講。

我從11歲開始，就秘密懷著一個私人的夢想，只對幾個親近的人說過。我是康涅狄格大學的物理教授，長時間以來，由于害怕自毀前程，一直不敢向同仁透露我的夢想，直到最近才開始向外公開，希望將我所最鐘愛的科學幻想變成科學事實。倘若我早說出這個夢想，恐怕就得不到現已擁有的教授終身聘約了。

時間到了，我馬上就要對約50位世界頂尖的物理學家談話。他們聚集在“第三屆國際相對論性動力學雙年會”中，聽我詳細說明我的研究計劃，這個計劃終將實現我畢生的目標。如果我只是告訴他們，我深信21世紀將是時光旅行的世紀，猶如20世紀是太空旅行的世紀一般，那是不夠的。不行，這群聽眾要的是真憑實據。

我的研究工作在過去一年漸漸為人知曉，這無疑是我受邀向這個團體演說論文的原因。這個著名團體的宗旨是：促進與粒子物理、場論的古典理論及量子相對論性動力學有關的研究計劃。然而，雖然我的研究已在各種各樣的出版物上廣為報道，包括《新科學家》、《村聲》、《波士頓環球報》、《華爾街日報》、《滾石》，甚至莫斯科的《真理報》等等。但那些報道對參加這個聚會的人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還可能令他們皺起眉頭呢。

高坐在階梯座位上，向下對我盯著看的聽眾，有幾位是相對論物理學領域中最重型的“打擊手”，比如說：狄維特，他是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相對論中心主任，也是早期量子重力理論的創始人之一；芬克斯坦，來自喬治亞理工學院，他也有許多重要貢獻，其中包括以小說的方式說明黑洞理論；霍維茲，他是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的教授，主持過上屆的大會，也在相對論性量子力學方面有許多重大貢獻。

雖然我的研究工作確實以愛因新坦的廣義相對論為基礎(這堅實的地基讓所有物理學家可以站得住腳)，但所提出的結論則是可以議論的。這群聽眾期待看到方程式與結論，這些方程式與結論讓我深信我已經在理論上有所突破，可以設計出第一部可用的時光機器。

過去幾個星期，我為了妥善準備，每天花費12小時～15小時在計算上。我把數據弄到投影片上，打算在演講時投影出來。如果我的數學沒有搞對，這群專家會立刻指出，過程也不會太客氣。如果我在計算上出錯了，并且逸出方向，我會被立即打斷，當面受到批評：“教授，你的方程式錯了!”而不是用客套的建議式用語。這里是物理學的世界，我們是物理學家，而不是心理治療師。

我排在10時上臺講話。非常糟糕的是，我在次序表上發現狄維特教授排在我前面，發表他的論文《量子力學的艾弗雷特詮釋》，內容是討論宇宙是多重世界或平行世界構成的。我必須在這樣一位世界知名的學術明星之后上講臺，讓我體驗到當年洋基隊中，在貝比·魯斯之后上場打擊的選手，心中的感受可想而知。

聽到狄維特教授一開始就說，一個演說者只需要用6張投影片來討論他的見解時，我立刻就知道我遇到麻煩了。當然，他帶上臺的投影片正好是6張。我難過地低頭看看我那個鼓起的講義夾，里頭擠著26張投影片。狄維特教授接著說，他經常告訴他的研究生，不必把你對一個題目的全部認知都向聽眾說明。我開始告訴自己要撐下去。

狄維特教授是理論物理學的先鋒及權威，1950年獲得哈佛大學的博士學位。他精力充沛，曾經到過喜馬拉雅及非洲徒步旅行。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還是個飛行員，參與過作戰，戰后在著名的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做研究，時間恰好是愛因斯坦在那兒定居、進行學術研究的時候。

狄維特教授的同仁常用“優雅”二字來形容他在物理學中使用數學的風格，這絕對是贊美。他作品的優雅，顯現在物理論述的自然流暢上；而他的方程式悅目而對稱，更是美麗。我當研究生的時候就知道，在物理學中呈現出優雅與美麗，幾乎和構思是否正確同等重要。狄維特教授的演說提及量子力學最奇異的申論之一：平行世界可能存在。時光旅行能否成真，這個論述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因此我全神貫注地傾聽。

量子力學是討論能量突然改變的力學；換句話說，能量不是連續增加或減少，而是只在達到合適的數量時才開始變化。1913年，被尊稱為“量子力學之父”的丹麥物理學家波爾提出，在氫原子中，電子環繞質子旋轉的軌道，只在增加或減少某一定量的能量(不可多也不可少)時才會改變，這個固定的能量稱為量子，又叫做不連續性能量。

1957年間，物理學家艾弗雷--特剛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他首先把量子力學應用到整個宇宙學上，從而得到他的多重世界(又稱平行世界)的量子力學詮釋。

簡而言之，量子力學所見到的世界是幾率的世界。在我們日常生活的世界中，當棒球投手投出球時，我們可以精確描述出球在哪里及如何飛行。在量子力學的世界里，我們只能說下一步可能發生什么，因為我們無法確切知道物體到底將做些什么。

艾弗雷特把量子力學應用到全宇宙上，他發現每逢一樁事件的結果有可能不止一個的時候，宇宙便有分裂的潛勢。舉例而言，假使午餐時你要從奶酪漢堡與鮪魚三明治中二選一，據艾弗雷特的說法，在你決定的瞬間，這宇宙即分裂為二：其中之一是你選擇吃奶酪漢堡的那個宇宙，同等真實的另一個宇宙是你選擇吃鮪魚三明治的宇宙。這些新的宇宙是平行而分離的，在享受奶酪漢堡的宇宙中的那個你，并不知道在吃鮪魚三明治的分離宇宙中的另一個你。雖然平行宇宙的想法聽起來難以置信，但它完全符合量子力學已證明的諸多理論。

我和在座的每一個人一樣，對于艾弗雷特的平行宇宙理論相當熟悉，也曾多次舉奶酪漢堡與鮪魚三明治的例子，向一般聽眾闡釋該理論。然而，當狄維特教授使用如“宇宙的波函數”這樣的理論來討論時，我依然被他熟練而高超的技巧所吸引。狄維特教授的演講結束后，輪到我走上講臺。我沒忘記他剛剛宣布過，一個演說者需要的投影片不超過6張，我決定正面應對這個狀況：“只是讓你們曉得一下，我的投影片沒超過60張。而且當我發覺狄維特教授在座時，感覺猶如回到了研究所時代，必須把我對這題目所知的每個細節都向他報告。”

狄維特教授及全體聽眾都笑起來，我趁機大大舒了一口氣。

我以回溯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幾個要點起頭，對在座的相對論物理學家演說，這無異于向天使講道。接下來，我以愛因斯坦的理論為基礎，描述我的理論，用投影片來顯示圖片、方程式及結論。我的結論是，看來我們能以全新的方法操控空間與時間，這將使回到過去的旅行成為可能。

這時，一陣滿足的思潮向我襲來——我和我的夢想已走過漫漫長路。我覺察到前面上方的座位傳來鉛筆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我敬重的同仁們正忙著匆匆記下我的演算。

(曉東摘自《時光旅人》，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