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論家把小說里的人物分成不同的“形”和“態”,即“圓形人物”和“扁形人物”、“動態人物”和“靜態人物”,這對于創作和欣賞很有啟發意義。與此相關,愛·繆爾《小說結構》的第一章,把小說分為情節小說和人物小說。古今中外都有一些小說重在情節的編織,作家按照情節發展的需要來安排人物,人物對事件的反應不是從其內在秉性出發,而是根據情節變化的要求。以此之故。情節小說里的人物,往往成為扁形人物。中國古代的志怪小說,專取情節之怪異;志人小說,專攝人物之風神。現代的偵探小說、武俠小說以及科幻小說,多屬情節小說。繆爾談到人物小說,舉的例證是薩克雷的長篇《名利場》,他認為,在這種小說里,“人物獨立地存在,而情節附屬于人物。”他說,人物小說家的工作與其像說戲劇家的,毋寧說像舞蹈設計家的,他必須使他的人物活動而不是演戲。
繆爾的說法遭到有的理論家的批駁,他的論述本身也不那么清楚,但卻很值得我們琢磨。把人物放到尖銳的戲劇化的沖突的中心來刻畫,相對來說,比較容易;在平淡的、瑣細的、缺少波瀾的日常生活中描寫人物,而要想給讀者深刻的印象,那就需要極強的功力、極高的手段。《三國演義》更多地以情節見長,草船借箭、空城計、七擒孟獲,靠這些情節表現諸葛亮的計謀。魯迅不很滿意,說它“狀諸葛之智而近妖”。繆爾說,人物小說的情節是散漫松弛的,在人物小說中,“人物壓倒行動”。《紅樓夢》,尤其是它的前八十回,寫的多是平凡小事,情節不能說是緊湊,對一心聽故事的讀者缺少吸引力,但是它在塑造人物上則遠勝前人。比如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寫的是寶玉和黛玉兩個人大白天在房里閑扯,既沒有什么感情的表白,更沒有什么正言要道;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飛燕泣殘紅”,林黛玉獨自掃花葬花,而這兩回都是《紅樓夢》的精華,讓人百讀不厭,其中的場面不太適宜用戲劇再現,卻可以編成優美的舞蹈。
華萊士·馬丁《當代敘事學》引述別人的說法,把小說人物區分為靜態的和動態的。靜態的人物走不出小說情境,僅僅是情節或布局的一個功能;動態人物就是人物可以“動”起來,走到小說之外。《西游記》和《三國演義》好看,但孫悟空和諸葛亮不在讀者身邊,他們是神人和超人;林黛玉、薛寶釵、襲人、晴雯卻可以走出大觀園,我們在身邊的女子中看得見她們身影晃動,還可以想象、推測。某種情況下她們各自會怎么說、怎么做。前人說,“慎勿讀《儒林外史》,讀盡乃覺日用酬酢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史’。”科舉制度下,到處都可以遇見范進。讀了《阿Q正傳》,在各種各樣的人身上看到他的影子,這個中國現代文學中最成功的人物形象,出神入化地寫出了國民性的弱點。
福斯特的《小說面面觀》提出“圓形人物”和“扁形人物”,后者“用單獨一句話就形容出來”,前者則是“多面體”。不少人以為,“圓形人物”是藝術性高的,“扁形人物”是藝術性差的,但這并不完全符合福斯特的原意,他雖然給圓形人物高度贊揚,但也說過,一部小說既需要圓形人物。也需要扁形人物,狄更斯小說里的人物幾乎都是扁形的,“但仍然有不可思議的人性深度感”。華萊士·馬丁更反對全盤貶低扁形人物,他以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為例,那是一部兒童文學杰作,主人公哈克是一個孩子,性格單純,在整部小說里,他的性格沒有什么大的變化,只能算扁形人物。馬丁說,“如果哈克是圓形人物的話,那么美國文學將得到一個稍微有趣一點的人物,但卻會失去一個世界。”為什么這么說?繆爾解釋:扁形人物是唯一合乎人物小說家的本旨,是人物小說家表現其對人生的一種觀察所必需的方法。他這個說法太絕對化了,就單部作品而言,卻是有道理的。馬克·吐溫用哈克寫出了美國文化的特點,美國人的特點,被認為是“影響美國特性最大的十本書之一”。福斯特說,扁形人物容易被讀者記住,在書本腐爛以后也能保存下來。可見,扁形人物也可能成為動態人物。
總之,圓形人物、動態人物,可能是很成功的,但扁形人物、靜態人物卻不一定都是失敗的,也可能是具有很高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的。
王先霈,著名文學教育家,華中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