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云上,
便引詩情到碧宵。
我選擇劉禹錫這首絕句來欣賞,并不是因為它在藝術上特別有成就,而是因為它在立意上有特點,我國古典詩歌在宋玉時代確立了悲秋的母題,而且成為一種傳統。一般人很少有意識去打破這個多少有點封閉的、凝固的套路。當然,這也并不是說,所有秋愁的詩歌都公式化的套語,至少有許多以秋天引起的悲愁,是有真切內涵的。
關鍵并不在于悲秋是不是有一種套路,而在于詩人的創造要打破這種套路,是不容易的。因為套路在一段時間里擁有權威性。顯得神圣不可侵犯,一般作者不敢去觸犯它。或者要觸犯它,又缺乏足夠的才華。大凡能夠突破的作品就有某種藝術的不朽了。
這些作品雖然不見得有多大的社會意義,但是,就是詩人沒有什么壯志,在秋天來臨的時候,他感到一種和大自然的契合,發現秋天的清新和人生的美好。同樣也寫出好詩來。像王維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王維發現了秋天的美的另外一種表現。一切看來是平常的,面對這種平常而又美好的景象。詩人的心情是欣然而又恬淡的。這說明秋天并不是命中注定是帶來憂愁的,而且也不注定要引起人的異常激動。
劉禹錫的可貴就在于,他對秋愁套路,唱了反調,不是自發的,而是自覺的,不是一般的唱唱而已,而是把對立面提出來。加以批評。哪怕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他也不買賬。這首詩的可貴還在于他不但反對悲秋,反對逢秋便悲,而且提出秋天比春天還美好(秋日勝春朝)。這種堅持自己個性的勇氣在詩歌創作上是難能可貴的。正是在反潮流的思緒這一點上,這首詩就有了不朽的價值,雖然在藝術,這首詩很難列入唐詩中最為杰出的作品。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主流意識形態強調樂觀向上,反對悲哀,因為樂觀昂揚的意氣和集體主義有聯系,而悲苦之哀嘆則和個人主義有瓜葛。劉禹錫的這首詩,因為反對悲秋而得到崇高的評價。從今天看來,喜怒哀樂都是人的心靈的一部分,只是對于創業者而言,樂觀可能是特別難能可貴的吧。
這首詩的核心意象,是“晴空一鶴排云上”,從這一點支撐“秋日勝春朝”的感興。這個意象,有兩點值得分析:一是,把鶴的形象放在秋“晴空”中,用秋高氣爽、萬里無云的背景來襯托(在人們的印象中秋天的晴空是蔚藍的,而鶴是自的)。這就意味著,天空里一切的其它的東西都給省略了。什么風雨啊,紅霞啊,日月星辰啊,都從讀者的想象里排除了,只讓白色的鶴翅膀突出在讀者的視野中。有了這一點對比就夠了,如果是在英語、俄語或德語中就要追究是一只白鶴,還是一排白鶴。但在漢語中,卻不必。因為從生活的真實來看,從地上望上去,一只白鶴在天空中,可能根本就看不見。但漢語名詞不講究數量的變化,加之詩的視覺是想象的,和現實的視覺有很大的不同。在想象中,一只白鶴和藍天的對比,就能夠形成鮮明的感覺;而在現實中,一只白鶴在天空可能變成一個黑點。但這不是詩人要考慮的問題。第二,這個鶴的運動方向,不是通常的大雁南飛,而是詩人設計的,詩人不說向上,而是說“排云”。這就比向上還要有力量的感覺。力爭飛到云層的上方去,這便有了象征意義。
劉禹錫的《秋詞》一共兩首,另外一首如下:
山明水凈夜來霜,
數樹深紅出淺黃。
試上高樓清入骨,
豈如春色嗾人狂。
這一首的立意和前一首是相似的,也是要把秋天和春天相比,表現秋天自有秋天的美,自有春天所比不上的特點。這一首不像上一首只是籠統地反對悲秋,提出“秋日勝春朝”,而是進一步指出秋日也有不亞于春天的鮮艷色彩,它勝過春朝的地方是,給人一種“清入骨”的感覺,這個清的內涵很豐富,可以令人想到清靜,也可以想到清凈,甚至可以想到清高。雖然不如春天那么鮮明、一望而知,但是細細體味,卻雋永,含蓄,更經得起欣賞,更深刻。詩人欣賞秋天的清,還有一點不能忽略,它把欣賞的地點放在高樓上,要從高處欣賞秋天的“清”,這就不單純是物理的高度,而且有開闊的視野,精神的高度,正是這樣,他才覺得,秋色不像春色那樣浮躁,那樣夸張(嗾人狂),那樣張揚。
這一首寫得也是很有個性的,但是,一般讀本都選前一首,是因為前一首的核心句“一鶴排云”比較單純,比較形象,后一首的核心句(清入骨)在形象性的直接可感性上略遜一籌。
孫紹振,著名文學教育家,福建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