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的鐘聲,是指揮師生作息的信號,如同從前軍營里的號角。雖然校園發出作息信號未必全靠敲鐘,但那訴諸聲音的信號一般統稱“鐘聲”。這個習慣大概與“鐘聲”的報時作用有關。
我讀小學時,校舍是一座祠堂,像個日字形的四合院,就在它中間“一橫”的位置,壁下放了個花盆架那樣的高凳,凳上垛著個銅鍋,師生的作息信號就是敲擊這銅鍋發出的。其實,這“銅鍋”不是“鍋”,是佛家的一種樂器——磬,不知是從附近哪座寺廟里搬來的。我的人生之旅就是在這樣一種十分純凈、樸實的特殊鐘聲中起步的。
真正聞“鐘”聲而作息,是在南陵中學。那是一座很大的鐘,據說是從教堂鐘樓移來的。掛在一座很高大的鐘架上,那鐘架就立在校園綠樹蔭濃的池塘邊,成了校園一景,畢業班的同學紛紛來此攝影留念。那鐘聲非常洪亮、渾厚,傳得很遠。司鐘的是歐陽月波先生。他身材瘦高。有只手好像有些顫抖,他住在校門口的傳達室里,負責門衛和收發信件,司鐘是他肩負的又一項重要而艱巨的任務。傳達室到鐘架很有一段路,他每天從招呼“起床”到通知“熄燈”,至少要跑十五個來回;為了信號準時,他手里提著個雙鈴馬蹄小鬧鐘(當年還很少有人戴手表哩)。那大鐘是靠拉動拴在鐘里的鐵錘撞擊發聲的,要費很大力氣;可歐陽先生手下的鐘聲不僅準確、有力,而且節奏鮮明,能分清上課、下課,甚至分得清是第幾節課。無法計算那鐘聲把多少學生送出了校門,但我肯定,那個年代曾經就讀于南陵中學的學生,無論他走到天涯海角,還是遠涉重洋,他都會記得那鐘聲的。
我曾到過幾所農村學校,那里的作息信號都打上貧窮的印記。有的是搖鈴。那種鈴形狀也像鐘,但只有拳頭大小,上端有個木柄。過去,寺廟做法事,方丈手里搖的就是這種鈴;小城清潔工拉著板車到胡同收集垃圾,手里搖的也是這種鈴;可能還有別的用場。在學校,鈴聲就是鐘聲。只是,鈴聲小。得一路走,一路搖,才能通知到每個教室。有的是吹哨子。就是體育教師和以前交通警察用的那種哨子。也得一路走,一路吹,而且借助深呼吸,吹得臉紅脖子粗;因為體育教師也用哨子發口令,還偶爾難免發生誤會。有的是敲鐵軌。那是一小截廢舊的鐵軌,鐵絲拴著掛在一間平房的檐下,用釘錘敲起來,會發出敲廢鐵那樣哐哐的金屬聲。這截鐵軌不知曾在何處負重,“轉業”到此崗位上,全身銹跡斑斑,唯有那被敲擊的地方閃閃發光。這些學校,老師們都是“信號工”,沒有專人負責搖鈴、吹哨或敲鐵軌。陣陣鈴聲、哨聲、鐵軌聲,伴著風聲雨聲、蟬鳴蛙鼓,送走了一輪又一輪的春夏秋冬,也送走了老師們自己的青春年華。
城市里學校早就使用電鈴了。一這種熱鍋爆豆似的鈴聲清脆而急促,給人以分秒必爭的緊迫感,以及沖鋒陷陣的壓力。多少年來,人們反復呼吁給學生“減負”,卻似乎徒勞。我家與一所中學毗鄰,最近很長時間沒有聽到那熱鍋爆豆的驟響,覺得奇怪。一打聽,他們已將老式電鈴淘汰,改用音樂電鐘了。我才明白,原來最近耳邊反復響起的陣陣“鑼鼓”就是附近校園的鐘聲。不過,以咚咚哐哐的喜慶的鑼鼓聲替代原來單調枯燥的電鈴聲,真的就會消除師生們的壓抑與煩躁么?我滿耳都是這時髦的校園鐘聲,卻終究高興不起來。
如果建一座“校園鐘聲博物館”,或者在中國教育博物館里辟一個“校園鐘聲展廳”,想必很有意義。那些久遠而清晰的鐘聲,會帶你回到你的母校,重溫那段歡樂或者痛苦的校園生活,你除了感激母校的培養、眷戀那段流金歲月。還會對中國教育的艱難曲折的歷程生發許多感慨吧。
選自《文匯報》
散文包
這篇散文以“我”的經歷為線索,寫出了校園鐘聲的歷史變遷;從小學時的“銅鍋”到南陵中學時的“掛鐘”;從農村學校的“搖鈴”、“哨子”、“鐵軌”到城市學校的“電鈴”、“電鐘”,每個不同時期和地域的校園鐘聲都打上了歷史的烙印,令人回味。然而,讀罷全文,你會發現作者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上寫的是校園的鐘聲,卻折射出中國教育艱難曲折的歷程。散文的“言在此而意在彼”,由此可見一斑。
——之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