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日子到了年末似乎又慢了下來。好像用到末了的牙膏管,每擠一下都變得艱難。在這樣的時候,我讀到的書,偏又是壓抑窒悶的。
在麥克尤恩的長篇小說《時間的孩子》中,我更是感到時間停滯了。麥克尤恩的小說,譯作中文的并不算多,我買到的也只有這一本,除此之外的就只是在《世界文學》上看到的中篇連載,想來,可算是個遺憾。麥克尤恩的小說中,總是有一種低沉壓抑的冷感,讀來就像是一場粘粘涼涼的雨裹在身上。麥克尤恩的小說沒有曲折的故事情節,沒有懸念,人物也只有那么幾個。《時間的孩子》尤其典型,整本書不過記錄了一個女兒走失的兒童作家一段低迷孤獨的日子。主人公斯蒂芬的女兒凱特在三歲時意外走失,從此音信杳無。此后的兩年里,斯蒂芬與妻子朱莉越來越疏遠,也失去了創作的樂趣,他感到日子仿佛停住了。直至小說結尾,朱莉再次懷孕,她獨自經過了一場心理斗爭,決定生下這個孩子。她打電話給斯蒂芬,斯蒂芬風塵仆仆趕來,他們百感交集地共同迎接孩子的到來。小說中圍繞著斯蒂芬,設計了很多小細節。比如在凱特該過五歲生日的那天,斯蒂芬一個人走去玩具店挑選玩具給凱特,他非常自信,他知道凱特喜歡什么。又有一次,他誤人一間學校,看到一個女童,認定那就是他走失的女兒。他堅持讓校長核實女孩的身份,遲遲不肯離開。
我記得讀過一篇中國作家寫的有關孩子走失的小說。在那篇小說里,女主人公在孩子走失之后,走上了漫長而艱辛的尋覓道路。在這個過程中,女主人公受盡凌辱,甚至自己被拐買,后又做了妓女,但是自始至終不肯放棄。那篇小說寫得跌宕起伏,感人肺腑,應該說,很符合中國人的閱讀趣味。但是這里面沒有任何時間快慢的差異,或者說,跟著女主人公一路走來,并沒有經歷苦難之后的度日如年的感覺。事情一波又一波,像是歷險一般的,卻淡化了孩子走失本身對女主人公的打擊。雖然人人經歷不同,但我相信,更多的現實人生是像斯蒂芬那樣,在災難發生之后,會有一段十分平淡的療傷時期。這段日子會感覺過得特別慢,慢得幾乎停滯住了。并且會十分孤獨,不管有沒有人安慰,都像是完全被隔絕的,心中像是有個多少熱量都無法融化的冰塊。單是說《時間的孩子》讓人能夠深切入微地體味到了時間的快慢分別,就已經彌足可貴。
《時間的孩子》里充滿尋常人生活中的微小細節,內心的任何小角度變化。我總是相信,這些細節才是最能打動現今冷漠的都市人群的。近日在黃碧云的新書《沉默。暗啞。微小。》中,也發現了她趨于平和細致的風格變化。黃碧云的小說素來用平淡的口吻,講述殘酷至極的故事。血腥,殺戮,亂世抑或古代中絕望的小兒女。但在這本由三個中篇組成的新書中,小說內容十分簡單,沒有了古典情結,沒有了飄忽不定的神秘感,相反的,黃碧云立足于現代香港人的生活,開始關注茫然空心的高級白領,關注貧窮的下層市民,關注靠打麻將度日的老嫗……仍舊有深刻的殘忍在,但是卻放在非常細微的情節里,像是一種滲透,讓人無法抵御,拒絕。
黃碧云等港臺女作家,都被人認為多少受到張愛玲的影響,朱天文也是其中一個,最近讀到了她的《巫言》。《巫言》是她尚來完成的長篇中的第一部分,看得出她字斟詞酌,這部作品耗時漫長,而朱天文始終和作品保持相等距離,十分冷靜。我看過的一個最近的有關朱天文的訪談,她已經沉寂很久,沒有了少年時“我寫故我在”的好勝和自信,漸漸習慣并且喜歡這樣沉靜的生活。可以說,《巫言》中充滿作者的隱語,當真具有一種隱士和智者的氣韻,從這一點上說,的確與寫《悲情城市》和《荒人手記》的朱天文有些不同了。然而小說還未寫完,也許現在評價還太早,但我總是覺得,有時候太用力地去寫,每一落筆都經過思慮,也許會缺乏行文的快意順暢。我一直很羨慕朱天文和侯孝賢這么多年默契的合作,得到如此知己應是一生的幸事。而朱天文和朱天心姐妹一個溫婉,一個靈動,又都出自書香門第,讀書寫字,相伴成長,這又是人生一大幸事。
在書刊上看到朱天文的近照,她一襲黑衣,盤著發髻,表情甚為恬淡,但自少女時就有的幾分憂郁,卻仍舊在那里,沒有變。朱天文一直與她乖戾的黑貓獨居,所需的生活空間似乎越來越小。我不知道是不是時間在她的面前電停下來了呢。我看到很多的人,被粘稠的往事裹住,手腳漸漸不能動彈,卻也不想再掙扎,只是甘于如此的平緩安和。
總有這樣一些人罷,在趨于緩滯的過程中,變成一枚外表流光溢彩的琥珀。
——選自《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