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杜科類文章閱讀(28分)
對巴爾扎克的誤讀
陳明遠
“誰佩受創造者的稱號?唯有上帝與詩人。”確實,巴爾扎克創造了一個法蘭西資產者的世界。正如但丁創造了一個中世紀鬼魂的世界。幾十年來,中國幾代讀者們習慣于將巴爾扎克小說總集稱為“人間喜劇”,將但丁史詩三部曲稱為“神曲”或“神的喜劇”。
恰恰在這好像是眾所周知、毋庸置疑的地方,出了問題。
今年,在紀念巴爾扎克誕辰200周年之際,法國和中國的巴爾扎克專家們經過研討得出了驚人的結論:此乃中國文學翻譯界的一大失誤!半個多世紀以來,中文譯者們都搞錯了。由于他們當初不求甚解的誤譯,遂造成對于幾代讀者的誤導。
巴爾扎克總集的題名原文是La Comedie humaine,其中的關鍵詞Comedie,在權威的法文《羅貝爾辭典》和《拉舍特百科辭典》中,都明確界定有兩種不同含義:一是泛指所有的“戲”。尤強調文學用法“按一定準則展開而最終收場的整個人生活動”,如拉辛和巴爾扎克的作品;眾所周知,拉辛是法國偉大的悲劇作家。另一含義則為“表演滑稽風俗與性格的笑柄、取得逗樂效果的戲劇,即喜劇,如莫里哀的作品”。巴爾扎克小說總集題名的意義屬于前者,應當翻譯為《人間戲劇》或《人間戲》,而決不是什么“喜劇”。法國龔古爾文學院院士羅布萊斯指出:中文《人間喜劇》的譯法,是一種“很不嚴肅的”“改裝倒置”。“人間喜劇”并無“喜”。最近新版的中文譯本“巴爾扎克小說總集”,已將總標題改正為《人間戲劇》。
“人問是一個舞臺,每個人都是戲劇中的演員。”
巴爾扎克臨終的舞臺在巴黎城西天鵝島對岸,他的故居——40歲以后的棲身之地。在一張陳舊的書桌上,他曾日夜奮筆,寫出了許多才氣橫溢的長篇小說,完成了整部《人間戲劇》的修訂。他創造了另一個歐洲、另一個巴黎;他也創造了一個世代相傳的著名佳話:烏克蘭貴婦罕絲卡伯爵夫人的愛情給予巴爾扎克創作極大的沖動與曼感。從巴爾扎克故居門口的石鋪幽徑,來到一個小花園,這就是熱戀中的巴爾扎克為罕絲卡采集白丁香和紫羅蘭的勝地……
1832年2月罕絲卡伯爵夫人首次從遙遠的烏克蘭寫信給巴黎的巴爾扎克,第二年9月倆人在瑞士相見,很快成了一對情侶。當時巴爾扎克34歲,正開始以文學之劍征服巴黎和世界,罕絲卡自稱也被他征服,拜倒在這文學拿破侖的麾下。
巴爾扎克在1837—1843年間,也就是與罕絲卡熱戀期間完成的小說《幻滅》,在整個《人間戲劇》定下了凄涼悲慘的基調。他好像預見了自己的“私人生活場景”。整個《人間戲劇》里面,無一篇具有令人寬慰的尾聲,而全部都收束得十分陰沉,以惡勢力得逞而告終。對金錢、權力與性愛三位一體的追求,無異夢幻泡影,如一場場戲。
從1832到1848年,巴爾扎克給罕絲卡寫了大約Z000封情書,并再三追隨她前往圣彼得堡、柏林和羅馬。1841年罕絲卡的丈夫老伯爵去世,巴爾扎克向罕絲卡正式求婚,但是女方猶豫不決整整9年,直到1850年初才勉強同意與巴爾扎克結成夫妻;這時年過半百的巴爾扎克因長期熬夜寫作、過量飲用咖啡已患可卡因中毒,動脈硬化,奄奄一息。
據目擊者記載,1850年8月18日巴爾扎克死前,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即背叛了他。豐韻猶存的巴爾扎克夫人,竟然躲藏在隔壁一個房間里,與她的情人、雕刻家讓·吉古同床共枕,與其說等待丈夫的遺囑,不如說等待他的遺產。而在巴爾扎克孤獨的臥室,唯一陪伴在他身邊的好友納卡爾醫生憐憫地問:“您還想要什么?”神志清醒備受痛苦煎熬的巴爾扎克連連搖頭:“什么也不要……。”納卡爾知道他與罕絲卡新婚剛5個月,于是又問:“您不想見誰嗎?”這位《人間戲劇》的創造大師一口回絕:“誰也不想見!”
以往的巴爾扎克傳記大多只對罕絲卡伯爵夫人的愛情贊不絕口,譽為佳話。洋溢著浪漫、理想和激情的巴黎人不愿接受、甚至不愿設想對于巴爾扎克如此荒謬的褻瀆。幾代人寧愿沉醉在迷人的“佳話”幻影之中。巴爾扎克!法蘭西文學之王!他必須有純潔的生死不渝的愛情!……現在,這個虛妄的神話被揭穿了。為紀念巴爾扎克誕辰200周年,法國報刊公布了《巴爾扎克的慘死》,這是以生命最后一息寫下的《人間戲》即人間悲劇“私人生活場景”的最后一章。
熱戀中的巴爾扎克為罕絲卡采集白丁香和紫羅蘭的勝地依舊鮮花怒放,但在今天百花散發著多樣的含義。現代人能夠從凄涼的芬芳中、從冷靜的沉思中,接受這個悲劇的事實了,因為巴爾扎克以他洞察一切的天才所描繪的“人間戲”至今仍在上演。



選自《外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