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大多知道坐落于前門大街糧食店街的醬菜名店“六必居”,可很少有人知道,就在它的附近,曾經有過一個不為外人知的“小六必居”。
小六必居坐落于施家胡同東口往南一點兒,“小六”是附近居民對它的愛稱,也有叫“糧食店”“油鹽店”的,其真正的名字已難考證。該店于上世紀70年代初消逝,但它濃郁的北京胡同氣息卻久遠地珍藏于老街舊鄰們的心底里。
小六必居是一家典型的京城胡同油鹽店,專賣油、鹽、醬、醋、堿、礬、糖之類。它面西而立,面寬不足8米,窗底有槽,晚間“上板”。檐下曾有黑色匾額,年久不辨其詳。黑黢黢的門,油脂麻花,看不出木頭本色的老柜臺,柜臺后面一拉溜兒裝醬油、醋的大缸,缸沿上掛著大小不一的墩子,柜臺上蹲著幾個帶紅布疙瘩提手的酒壇和壓著玻璃板的咸菜缸。一個大玻璃罩子里面是四五個并排而立的大口糖果瓶子。靠墻是黑黢黢的貨架,上面胡椒面、黃花、木耳等百樣雜陳。六七十平米的屋子里終日彌漫著花椒、大料的馨香和鉆鼻的醋酸。這里灰暗沉悶,卻總是購銷兩旺、人聲瑯瑯,老街舊鄰們樂得利用在這兒排隊的工夫扎堆兒侃山。
“聽‘小六’說,糧食店進白薯了,還是一斤糧票給五斤,麻利兒排隊去啊!”
“聽‘小六’說,趕明‘紅旗譜(評書)’話匣子要重播了,沒聽著上半段的這回正好續上啦……” 一時間,“小六”成了胡同新聞的發布地。
前門大街的孩子們行事都早,記得我不到5歲就去打醬油。第一次趕上排隊,漫長的等待中,一遍遍默念著家長教的話“給門拿一斤醬油,一毛五的,給門拿一斤醬油,一毛五的……”趕到跟前,只記得“給門拿”,忘了“一毛五”。售貨員是一位笑面大爺,人稱“好老頭”,拿過我的瓶子聞了聞,二話不說就給灌上了:“三兒,回去跟你媽說,一毛五的,找五分。”錢塞進我的小手,醬油瓶子就順手撂在后面一個街坊的籃子里,并囑咐他把我送到家,說這孩子沒正形,回去摔了、砸了就得挨揍。
“好老頭”說話慢條斯理,賣東西童叟無欺。由于當年是計劃經濟,環節多,儲存時間很長,壞雞蛋也多。賣雞蛋時,“好老頭”將一枚枚穩穩端放在照蛋器(一個木頭箱子,上面有很多鏤空的放雞蛋的窟窿,底下有高瓦數的燈泡照著,壞蛋在強光下會現出陰影)上左右旋轉,一雙善良的老花眼凝望著你:“瞧好了,壞了就換,出門不管……”
賣油,他總是用墩子慢慢地流盡最后一滴說:“緊打酒,慢打油。看著不顯,一年下來夠炸頓油餅的!”
賣酒,他會問是你爸喝還是家里來了客,前者就在這兒買,味兒雖薄了點但便宜兩分錢。后者,建議你出門去左手的酒鋪打,那酒是從順義廠子直進的,老客多,成色也不敢差了。如果半大小子買酒,他會說:“酒是穿腸毒藥,可不敢偷喝喲!”
那時的醬油都是散裝的,只有一毛、一毛五和兩毛一斤的三種。兩毛一斤的基本賣不動,放陳了,就有了哈喇味,除非家里來了貴客,要醬肉才買。醋也只有黑醋、米醋兩種。這里東西的價格始終不二,弄得心眼活絡,想靠價格差倒騰幾分零花錢的孩子們始終無隙可乘。這里的糖果通常不上秤稱的,一分一塊的水果糖,兩分一塊的牛奶糖,僅此而已。大人們平日只買幾塊給孩子解饞。大規模的吃糖,通常是除夕前,到前門大街買上一兩斤“雜拌”,給孩子們數著塊兒地一分,一個春節都甜過來了。上世紀60年代初,“小六”曾賣過一分錢兩塊的黑乎乎、黏乎乎的“黑糖”和一分錢一袋的“人丹糖”,惹得孩子們蜂擁而至。時有出手闊綽的,經常被家長在“小六”里抓了“現行”,在那里就地打罵。于是,“好老頭”賣糖時又多了說辭:“可不能拿家長的錢啊!今天敢拿錢買糖,明天備不住就敢上街偷包啊!”
實際上,上世紀60年代,買糖果一類吃食,家長們總是親力親為的。在那段饑饉的日子里,孩子們腹內空空,再懶的孩子也會爭著去“小六”買芝麻醬,為的是回家路上偷舔幾舌頭,然后自作聰明地晃上幾晃,試圖平復一下痕跡。但每次都難濾過大人們的慧眼,因為被舔過的,表面的光澤度就差了,明眼人一望而知。
“小六”的桂皮特別有名,小店用皮筋綁成一分、二分、三分一捆的賣,那東西咸咸、辣辣、麻麻的,入嘴后滿口生津,填住了嘴,似乎就阻住了饕餮之想。好一陣子,“小六”的桂皮成為前門大街一帶孩子們的風行食品。
那年頭,人們的日子過得清苦,但特別講究誠信和服務。“小六”有一輛流動售貨車,上面五味俱全,整個一個微縮“小六”,忙里偷閑時,“好老頭”們就推著它走街串巷。趕冬天,車上還有一個燒兩塊蜂窩煤的小爐子,不是為了取暖,而是為了烘烤大桶里隨時會凝住的花生油。一個油脂麻花的木頭梆子敲得山響:梆、梆、梆,“買醬油打醋了!”梆、梆、梆,“買醬油打醋了……”行走不便的老弱病殘、小腳老太太們就會把瓶瓶罐罐的拿出來截車購物。遇上車里沒有,又不太著急使的東西,“好老頭”們就會用一張草紙記回去,下回備著。
那年頭,大到兩斤蝦米皮,小到五分錢一包的黃花木耳都是要用黃色的草紙包的,包好后用一根紙繩去扎,中間打一個大十字星,收尾時,拇指和食指先捏住紙繩,用那小指只一撥,那包滴溜兒一轉,然后拇指食指順勢轉出一個小而圓的結,猛一個發力,紙繩應聲而斷,那包端的是款款有型。
上世紀60年代中,小店實行了技術改革,買醬油打醋也實行了自動化。那些不同的液體被分別裝在幾個胳膊粗的標著刻度的試管里,用一個扳把去壓,醬油、醋就按照刻度流進各家自備的瓶子里了,又快又好玩。但通常老人們還是特意囑咐用墩子,就為看得真真的,心里瓷實。時間一長,這高科技的產物反被廢棄了。
自打市場越來越豐富,人們逐漸習慣買瓶裝的醬油、醋以后,“小六”以及流動售貨車就慢慢地淡出了前門大街居民的生活史。不知哪一天,“小六”以及旁邊的小酒館都不知不覺地沒了蹤跡。仿佛一切沒的都是那樣順理成章,那樣理所當然。如今,糧食店街已經演化成了“成人用品一條街”,毫無章法的臨街建筑,滿眼花里胡哨的不干膠招貼廣告,讓老北京的基因圖譜悄然不響地發生著變化。走在那里,隨便就能想起曾經經過的一條莫名的南方市鎮,卻唯獨沒了一點京味,更沒了“小六”里的朗朗京腔和“好老頭”們聲聲入耳的梆子聲。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整治一新的前門大街如今已經鮮麗登場,如果你想透過它被高仿的外皮嗅到老北京的純正氣息,不妨走到它東西兩側的胡同里,聽一聽那里絮絮叨叨的民生故事,譬如老街舊鄰記憶中的“小六”。
編輯/李小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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