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
田埂,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就像熟悉我手掌的紋路。通常,人們總好把她比喻成羊腸小道,文雅一點的,美言為阡陌。其實,田埂就是田埂,說穿了,它就是放牛的老農隨意扔掉的一根牛繩,是村姑田邊解溲不小心遺落的褲腰帶。田埂,更像一根柔軟的花線,很詩意地彎拐在廣袤的田疇;它又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將原本一馬平川的土地切割成錯落有致的棋盤。行走在上面的,只配是光著的腳丫子。腳丫子跟田埂是天生的一對姊妹,有一種天然的親情。田埂從未也從不愿拒絕它的同胞,總是在村口的田野,隨時恭候親人的到來。腳丫子走在田埂上,那是一種肌膚與肌膚相互的撫摸,體溫與體溫的對流,血液與血液的滲透。這種肌膚之親,就像缺了門牙的娘站在屋山頭喚胡子拉碴的兒子的一聲乳名,真切、自然、隨意。對于皮鞋,田埂是拒絕的,那是一種殘忍加褻瀆的踐踏。
記得是冬天來過的,那時田野是光禿禿的,田埂們也是光禿禿的,光光的腳丫子們來回穿梭在光禿禿的田埂上,盡管硌得生疼,仍不停地來回走動,不,那是奔命!你看,犁地的,撒種的,開壟溝的,打土坷垃的,砍柴的……腳丫子把日影踢踏得斑駁陸離,卻把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條。春天好像是從腳丫子的發(fā)癢蘇醒的。在鞋和襪子的層層包裹里,憋了一冬的腳丫子又臭又癢,忍不得,就脫了鞋襪,來到田野,剛踏上田埂第一步,呀!一股生生的地氣就躥入體內,無來由地奔突開來。走著走著,就感到腳心有一股綠汪汪的癢,直往心窩子爬去……定神兒一看,腳丫子正支楞著幾束毛茸茸的綠草哩。一場透雨和三兩聲蛙鳴,田埂可忙碌了:插秧的,甩秧把子的,趕耖子的,吆喝牛的,都在田埂上來來往往,沒個歇。當然,最忙的要數(shù)拋來拋去的栽秧歌了:
太陽當頂熱難擋,妹妹跟哥學栽秧。
栽秧有個栽秧歌,我來唱歌妹妹和。
栽秧要栽半寸長,苗兒長得肥又壯。
秧株整齊又要密,豐收才能有保障。
這邊剛落,那邊又起:
風吹秧草草林歪,風中插秧秧成排。
只聽水響人勞累,唱個神歌精神來。
廟門個個朝南開,十八羅漢兩邊排。
三宗佛爺當中坐,觀音打坐蓮花臺。
……
牛們聽了,就會伸長脖子,朝空曠的田野哞———哞地叫一聲,然后像反芻青草一樣地反芻這青嫩的歌子,身后呢,就忘形地逶迤著一泡比田埂還要長的牛尿。沉沉的牛蹄踩上去,無意間給田埂蓋上了深深的八卦印章。這一枚枚八卦印痕是牛們饋贈給田埂的私章,也是留給田埂的疼。終有一天,這疼,就成了一個個疤痕,一塊塊的痂,就像我們從娘胎里帶來的胎記。下雨天,這胎記就成了農夫腳下的“抓手”,有了“抓手”,不管肩上的擔子多沉,再窄的路走得也順溜,再深的溝壑也能逾越。時常地,牛蹄窩里會汪滿了水,過上幾天,這牛蹄窩就會生出一株稗草或是苦蕎什么的。還有一點是不能忽略的,那就是田埂上有煞風景的牛糞。自然,不管腳丫子們怎樣小心,仍有一腳踩上的,不過沒事的,將糊滿牛糞的腳伸到秧田里來回擺幾下,就凈了。不定哪天再去,那一坨坨殘缺的牛糞就會綻出一朵兩朵野菊花,跟別處的比,卻出奇地鮮,分外地艷。真的。嗬!這有煞風景的東西居然長出了風景。“鮮花插在牛糞上”,常常是世俗對美麗的東西的不幸際遇的一種惋嘆,而大自然總是同人的審美觀嚴重錯位,最美最艷的鮮花總是“插”在牛糞上。不是嗎,在鄉(xiāng)村的田埂上,到處都是牛糞“插”鮮花的古樸鄉(xiāng)景。
突然地,父親下不了地,雙腿像灌了鉛,沉沉地挪不開步子,就整天整天望著門前的田野,和把田野劃成一塊塊格子的田埂,用意念去犁地、播種、間苗、打藥、挖溝、收割……父親的腿開始浮腫,接著是腳丫子潰爛,母親就捋來柳葉,搓碎,將柳汁涂抹在他的腳丫子上,仍不管用。父親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就要母親用板車將他拉到田頭。當半月沒下床的父親雙腳赤裸裸著地的一剎那,竟推開攙扶著他的母親,穩(wěn)穩(wěn)地立在了田埂,并一步壓著一步地走去,向田野……
地氣通脈氣。父親一定是被地氣激活生命的。回到家,父親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后,就走了。腳。我看見了父親的那雙龜裂的大腳板,皺褶著他一生的勞作和苦難;那腳丫子和趾甲縫里的泥垢己長進肉里,成為精氣,嵌進生命。
不敢想象,沒了地氣,生命就會成為一粒癟谷。去田埂走走吧,最好是光著腳丫子。田埂,會讓你頓悟生命的寬度和逶迤;地氣,會使你感受生命的鮮活和質量。
草垛
在鄉(xiāng)村,每家每戶都有的,或騎在屋山頭,或蹲在禾場,或瞇在院后。不同的是,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有長方形的,也有橢圓形的,等等。不管它們怎樣神態(tài)各異,但都同有一個乳名:草垛。草垛,不是隨便能“堆”的,先要擇一個既通風又向陽的地方;再就是打腳基,腳基打得牢,根就扎得穩(wěn),垛就正,耐得住風吹雨淋。草垛,人人會“堆”,但不一定都“堆”得好。瘸嬸是村里草垛“堆”得最好的,賽過男人,人們就說瘸嬸是個草垛精。
其實,草垛,就是鄉(xiāng)村的一個符號,就像我們碼字的每天必用的一個個標點。但它更像一位喪失體力勞動的盲婆,沒日沒夜地枯坐在屋山頭,一邊打盹兒,一邊替下地的兒女們看家。而我們卻常常忽略了它的存在。打它兀自一人露宿外頭那天起,就沒人理睬過。沒人。偶爾有人去過的,或是去拉灶膛的“引火柴”,或是去采摘枯樹蔸上的“洋木耳”,或是在草窩里摸野生的雞蛋,或是去刨釣魚的誘餌。當然,狗也沒少去過的,那是它吊起一只胯子去撒尿;牛,也去過的,是找她往死里擦癢癢;雞呢,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泡”在那里,用爪子刨食。
連老天都不敢相信的,鄉(xiāng)村的草垛根竟會發(fā)生一些花花草草的事。說村上的會計跟木匠的老婆赤了身子,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被木匠抓了個正著;某某跟某某經常在草垛根野合。這些揀不上筷子的緋聞把耳朵都磨出了繭,也沒見什么事發(fā)生。待人們忘記了這事,冷不丁的,也不知是哪一夜,好像是個月亮天,反正天上沒幾顆星星,只有螢火蟲在草垛根忽閃忽閃的,就忽閃出了嬰兒一溜亮汪汪的啼哭。上茅坑的瘸嬸聽了,來不及系褲帶,就屁顛屁顛跛去,說,砍腦殼的,是誰身上掉下的肉肉啊?瘸嬸滿灣子拍門打戶地喊了一夜,也沒人認領。有—天,村人說這是個私生子,沒娘老子的,要不得的。瘸嬸說,砍腦殼的,站著說話不腰疼哩,這娃子是草垛生的,我要!瘸嬸就給娃子取了個名:草垛。不知不覺,瘸嬸將草垛踮跛大了,草垛開始在草垛根幫襯瘸嬸扭草把子了。時不時地,草垛會問,娘,你為什么給我取這個名呢?瘸嬸背靠著草垛,有一束無一束地續(xù)著草秸,說,你本來就是草垛生的。嘻,草垛還會生人,那娘呢?娘也是草垛生的。瘸嬸擰完一個草把子,又在身后拖一束草,添上,說,吃五谷雜糧的,都是草垛生的哩。草垛看不清娘的臉,娘的臉和頭上的白頭巾都揚滿了草屑和灰塵。娘一聲聲的咳嗽,吐出的痰,糯糯的,像坨黑泥。草垛的扭把桿耍燈龍似的翻著個兒地絞,零零散散的光陰就在娘滿是老繭的手里皺巴成釅釅的日子,然后又隨了大骨節(jié)的指縫間漏掉,盈盈地裊娜成青生生的煙火。
不知是冬日抑或是春天,人們開始倚在草垛根曬太陽,說一些無油鹽的話,扯一些不太相干的人和事。但不管怎樣說三又道四,都沒有誰肯閑了手的,好像雙手不做點什么,就癢,就是賤坯子。于是就開始理扎秧草、絞草要子、扎趕秧雀的稻草人。手剛開扎兒,可嘴又管不住了,就唱,唱扎草人的歌子:
提捆稻草來搓索,扎個草人趕秧雀,
先扎身子后扎腳,扎了雙手扎腦殼,
腦殼上面戴斗笠,斗笠是個活家伙,
兩只手,拿根棍,棍子兩頭吊根繩,
繩子上面吊把扇,風吹扇搖像活神,
草人扎在秧田中,嚇得雀兒飛不贏,
一飛就是幾丘田,再也不用人勞神。
栽秧割麥兩頭忙的當口,村人恨不得胳肢窩里也長出兩只手來,就將草人們派上用場,草人們神態(tài)各異,穩(wěn)穩(wěn)地立在田頭,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草垛天天上學要路過田頭,都要停下跟草人們說一會悄悄話,想一想娘在草垛根對他說的話。沒幾年,草垛考上了大學,村人都說私生子聰明,草垛精在草垛根撿了個便宜。當然是背地里說說,都認為瘸嬸她也不容易的。后來草垛在城里成了家。再后來,草垛回老家時就帶了兒子小草垛。每次回家,草垛總是看見娘在草垛根拾掇著什么。
最后一次回老家時,娘沒了,草垛也沒了。草垛帶了兒子來到草垛的腳基前,只見濕濕的腳基上支棱著密密匝匝的芽,生生的白。爸,你為什么老叫我小草垛呀?因為你是大草垛生的。那爸呢?爸也是草垛生的,吃五谷雜糧的都是草垛生的。草垛想起了娘常對他說的。
我突然發(fā)現(xiàn),草垛,其實就是點燃煙火點燃人氣的一把圣火。
犁地
父親說他是12歲那年冬上開始學犁地的,身個子還沒得犁尾巴高。那時,害癆病的祖父總是咳喘得厲害,風都吹得倒。怕熬不過這個冬的祖父,就吆上牛和他的長子下田。祖父扛不動犁,又不忍讓沒犁尾巴高的兒子扛,就套上牛軛頭,駕了空犁,一路拖著來到田野,犁尾巴就成了祖父的一柄拐杖。
風,干瘦干瘦的,像刀子,打在臉上,削皮刮骨地青疼。祖父坐在田埂上,又一聲接一聲地咳嗽起來。沒等咳勻,祖父就一邊咳喘一邊教父親說,快,套軛頭!什么,套哪里?廢話!沒吃豬肉還沒看豬跑?快!拴扣。右手扶犁,左手握鞭,田當中起壟。對,就在這里下犁。祖父“呔”的一聲,牛、犁、父親就歪歪扭扭地在田里邁開了極不規(guī)則的步子。記住,“呔”是走,“哇”是停。父親就用稚氣十足的童音學著“呔”了一聲,只見牛脖子一“梗”,使老勁向前一躥,一個頓,犁就扎進土里,死啦!“哇———”祖父大叫一聲,說,兩眼平視前方,犁把端平,犁深了,犁把下壓,犁淺了,犁把上提。再來。對,朝前走,胸挺直,快,筆直走。父親忽地朝牛揚起了牛鞭,向牛抽去……“混賬!”祖父罵道,你敢!它是你的老子!父親的牛鞭就“僵”在了半空。不知是祖父指點有方,抑或父親生成是犁田使耙的命,只一鍋葉子煙的工夫,父親就掌握了犁地的基本要領。
“好樣的,兒子!就這樣……犁……”祖父又咳嗽起來,還“咕”地一聲咳出一坨濃痰。祖父這回算是徹底咳轉了。祖父靜靜地坐在田埂上,沒再吱聲,哪怕是咳嗽一聲,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的兒子在田野上躬耕。祖父聽見了一種“嗞嗞”聲,那是犁尖與土地的呢喃,是天地之間的對話。冬眠的土地被犁尖深深翻起,僵僵的土坯一棱棱懶散地裸露著,寒風刀子樣從土坯間旋過,不由得也把日子凜冽得直打皺。就在父親收犁的當兒,老水牛朝著天空“哞”地一聲長嚎,天空就飄起了雪花子,扯天連地的,一忽兒,地上就鋪了一層潔白的鹽。犁得正上癮的父親猛地想起了還兀自坐在田埂上的祖父。等父親去叫祖父時,祖父早已坐化在紛紛的雪里。那一枚枚六角形的雪花是上蒼為祖父撒下的冥錢么?
直到許多年后,父親才明白祖父為何硬要在大雪天教他犁地。也就是從那天起,父親一輩子沒離開過犁尾巴,沒走出這方格子組成的世界半步。
看一個人耕整田的功夫深淺,犁一塊水田,也就是栽秧田,就知道了。一般一塊水田要經過三耕三拖的工序,最難的要屬耖田。“提耖清水,拿腳無窩”。田耖得平不平,土糯不糯,看腳窩就成。父親是犁地的好把式,犁、耙、磙、耖,樣樣撿得起,放得下,從不打人下幫。犁田耙地是門細活兒,來不得半點馬虎,父親常說,兒要親生,田要深耕,功夫下得深,才有好收成。第一犁下去,心氣神就得跟著犁尖沉到土里去,牛在前,犁在中,人在后,一犁挨一犁,一坯壓一坯,不得心躁氣浮,否則,犁尖就會打飄、“冒坯”。“冒坯”的地方就成了一塊僵坯死土,不養(yǎng)籽,長的苗就是侏儒,結的籽就成了癟殼。
種田要知牛辛苦,穿綢要知采桑忙。犁地,說穿了,最最重要的是跟牛的配合。誰要是輕視牛,動不動就鞭打牛,你的心氣神就難沉定,牛也就會亂了方寸。其實,人跟牛原本都是平等的,他們都同屬動物,只不過稱謂不同,一個是人,一個是畜生。雖然機械化耕作大有取代牛耕的勢頭,但我又不敢想象,如果哪天田野上真沒了牛的身影,田野還能稱其為田野?如果哪天土地上真沒了牛糞,生長的五谷雜糧是否還養(yǎng)人?
真想再犁一回地。
犁耙水響時節(jié),我回到了老家江漢平原的徐家灣,一下子被田野上躬耕圖里的一幅景致吸引了:扶犁耕耘的竟是清一色的村婦。村長告訴我,前些年,提留重,村人們不愿種田,都紛紛到南方打工,撂荒了不少田。打國家實行糧補后,種田熱又開始升溫,但精明的村人為了打工、種田兩不誤,婦女們就主動承擔起了地里的一切農活……“其實,農民真怕的是失去土地,人啊,遲早得回歸土地的。”村長說。幾乎沒有什么猶豫,我脫下臭烘烘的皮鞋,卷起褲管,沖下田里,一把奪過堂嫂的牛鞭,握住了整整久違了20年的犁把。呀!這犁把上分明還留有我的體溫和指紋。牛啊!我的老伙計,我們又見面啦!牛在前,我在后,犁,這古老而原始的農具將我們維系在一起。土地太偉大了,它能改變世上的許多東西,比如,就說這不會說話的犁疙瘩,一旦融進土地,就有了生命,竟成了人和牛溝通抑或默契的情感紐帶。犁尖又吃進了土地,開始以它獨有的慣性滑行。牛又近乎粗野地拉起屎尿來,四蹄濺起的水花、泥漿,還有草腥氣十足的牛糞,就像父親溫熱的巴掌,劈頭蓋臉地向我扇來。不痛。我一點也不痛的。父親的巴掌可是世上最熨帖最溫暖的疼啊!
牛、犁、人,三點一線,我們就這樣行走著。是的,我們行走的姿勢或者姿態(tài)未免有些獨特,因為我們的身后不是腳印,而是一棱棱散發(fā)著陽光味道的泥浪,還有混雜著五谷雜糧的人間煙火。人、牛、犁合翻的土地,著實的肥哩!不小心插一只牛角,就會長出一頭牛犢;不經意遺下一粒籽,定會生出一片青綠和農人生生不息的盼頭。
犁一回地吧,就一回,那將注定是你一生的福分。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