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連立錐之地都沒了。一個急拐彎,命運像一場暴風雪,在我意識到達之前再一次將我跌回奶瓶的高度。我從不知我可以這般肥沃,疼痛在我的百體歡樂筑巢。
蟬聲從鼎沸到荼蘼,再從荼蘼到鼎沸,如我周而復始的不幸與哀傷。我被抬上120救護車,肉體的疼痛、心底的恐慌比車笛更凄厲,穿破夏夜囂市的幻影,一路顛簸到醫院,再由醫院的病床、手術臺、家里的臥床,直至黑夜的腹部。這該是我命定的秘密通道,如植物根莖的維管束,連接著我藍色的血脈,我看見滴滴負痛的時光攀援而上,我飽含汁液地綻放成一朵夏日災花。
醫生說,患肢必須在高過心臟的位置,才有利于血液的回流。遵醫囑,一條傷腿居高臨下,如同普塞克坐在寒峭的山峰,成了我一整個夏天仰望的方向,大拇指已黑紫,沿腳踝一路蔓延。雙腳生來就是遠離生命中心的,也許被忽略太久,負重太多,時光的流轉,又一次抬起它的頭,與地面保持著警惕的距離。鐘點工來,不忍目睹,嘴里感嘆:“水人沒水命!”閩南語“水”就是漂亮的意思。我得到一點小虛榮的安慰,像一桿破敗的秤找到了平衡點。
去夏,右腿做了骨科手術;今夏,左腿摔了。此后,所有的路都像大大小小或筆直、或蜿蜒蟄伏的毒蛇,它們以怨毒的眼睛盯著我。凡知曉的朋友個個祥林嫂似的重復著同一句話:你的腿怎么又……我不得不一遍遍地咀嚼這句話,咀嚼久了就想到一些玄奧的,超出以往認知經驗的東西。我有限的思維都朝著這個方向沉淪,我的雙眼沉重如鉛地游離于天花板和傷腿之間,它們像兩座陰鷙的墳塋,埋藏著我神秘的劫難。上帝果真是公平的嗎?人果真是平衡的嗎?經濟學上的馬太效應來自“馬太福音”:“因為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有余;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我究竟哪里出了毛病,自認此生誠良,卻如同那懶惡之仆,僅有的一千也被奪走,命運的天平有時就這么一頭傾下去、傾下去。
醫生還說要做皮瓣翻轉,說破了就是剜肉剝皮,古時囚犯才做的。醫生又說要做病理切片,“絕癥”這個詞就在內心風聲鶴唳起來,孤獨、恐懼、無奈一路閃爍直指流淚谷。我晝夜不停地擺出這與死亡平行的姿勢,不禁想我出生前那無窮無盡的時間里,遠有唐宋元明清的輝煌,近有辛亥風云、抗日烽火,在我到達之前,這個世界已然熱鬧。我卻凝固在黑暗里,身后仍將是無窮無盡的黑暗,我的生命長度只是無涯黑暗里擦亮的一根火柴棒。一文友硬是讓我找高人占一卦。我沒有,只是想,濟慈死于23歲,裴多菲26歲,莫扎特、拜倫都不過36歲,而今,平庸的我半生浮沉已過,仍在糟蹋五谷浪費衣帛。
七竅流火的午后,手術臺上我記住了那個醫生的名字:夏春。多好的名字,占盡人間繽紛,暗合了成功的人生:燦若夏花,妙手回春。當金屬敲擊骨頭如鐘聲響起,當我觸摸到疼痛的硬度與質感,剎那,我的季節里已是春風無力、夏色癱軟。
夏夜雨霽,臺階下,一團黏滑可疑之物讓我重返醫院,一切都是老面孔,好像回娘家。如同一個預先的約會,我結識了很多病友,殘弱病痛讓我們惺惺相惜,這是怎樣的緣分?一對夫婦下坡時摩托車輪飛了,兩人摔成熊貓臉,男的表情凄慘,女的還能笑,雖有些勉強,而她去年同樣也做了骨科手術。另一獨身女民工,一手四指被機器軋斷,也是一副坦然的樣子。正當欽佩油然升起,并羞愧于自己的脆弱時,那女子忽然一個低頭便抽泣起來。我的心也疼了起來,我把面巾紙悄悄塞給她,也許受了忽然的感動,她驚愕地抬頭說了很大聲的“謝謝”。這是個知道感恩的人,凡知道感恩的人都是善良的人,我在心里為她禱告。墻角里愁苦地瑟縮著一個要開腦的病人,他茫然的眼睛看向窗外。窗外,天空蒙,月低懸,映著他蒼白枯槁的肉身。每個不幸的人都有各自的不幸,都要經歷一段痛苦的心路才能接受現狀,這里的痛苦刺著我的眼球,這里聽不到為賦新詩強說愁。
第n屆飲食文化節開幕了,還有某影星的緋聞、某女明星胸部下垂、富家女豪擲千萬征婚等等。這娛樂致死的時代,那些幸運而無聊的人正在弄出極大的動靜,這使我傷痕斑斕的夜更加不堪。我的視野里沒有一個可拯救我的偶像,比如一株可對話的植物,一只可相依的寵物,我只有我自己,我全部的知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又開始寫詩了:“酷夏在上/我是柔體的蝸牛/錯將你的堅硬當作我的軀殼……”詩是最自我的文字,我羸瘦的骨頭支撐著我羸瘦的腳步,沿秘密通道縱深而入,我知道療傷也已開始。就像芙麗達#8226;卡羅把漫長的疾苦轉化成的自畫像。她的畫幾乎都是自畫像,即使不是自畫像,畫中的主角也一定是她自己。她因此說:“我畫自己,因為我總是獨處,因為我是自己最理解的主題。”6歲,她因小兒麻痹癥右腿殘疾。18歲,花月正春風,一次車禍讓她多處骨折,一根金屬棒從左腹進入,由生殖器穿出,她奇跡般地活下來,后又做了多次手術,右腿被截。疼痛使她的感覺超常發達,她的畫得到眾多大師的肯定,命運給了她疼痛與殘酷,也給了她享有國際聲譽女畫家的機遇。臨死前,她被墨西哥人民視為偶像與國寶。她跌宕傳奇的人生是平衡的。
艾迪#8226;皮雅芙(Edith Piaf),這揚眉卻薄幸的女子唱著:“快給我全部的愛,讓我遠離一切苦痛與煩憂。”生活并沒有按她的意愿只給她好運,她的好運與厄運如影相隨,她的歌唱生涯一路攀升,終于登上世界歌壇榮譽的頂峰。同時,她幸福的婚姻不能長久,她愛的男人,總是被神秘、意外奪走,不是被謀殺就是空難,自身也遭遇兩次車禍,因此她哀傷地唱,幸福總在離她三尺遠的地方。她總穿黑色衣服,她的歌亦帶著黑色的凄婉與蒼涼。其實她的人生也是平衡的,她要么不諳世事,不知上帝是精明的生意人,一分天才,搭配幾分苦難。她要么貪欲太過。她絕望,酗酒、吸毒,身體漸漸孱弱。她最后的歌《愛情有何用》總讓我想到凡#8226;高最后的畫《麥田烏鴉》。
一枕一地的落發嘆息著,嘆息我艱難地尋找的平衡,我滄桑的眼睛依然濕潤地注視著,傷痛和四處求醫的艱難讓我自問,我是怎樣來到這悲情薄幸的世間,盲目地被人流挾裹?甚至人質一般被脅迫?也許只是自己不小心失足踏進。萬事易進不易出,小心呀小心,我的雙腳總是這樣的不小心。此前,它們就沒有停止過流浪,只有心懷希望的女人才會去等待,而我,只是一路流浪。在與Z斷了魚雁塵音的日子里,我穿越茫茫人海,以這樣的方式忘掉Z,然而,魚貫忘川只能是飲鴆止渴。21載,縹緲孤鴻影獨往來。一個人躺在病榻上,如同一個走在祭祀途中的人,誰是我此生最愛的男人?我在我居住的這座城市尋找我想要的東西,在學校畫過板報,喜歡畫藍色花,一同學詰問:有藍色花嗎?后來,看了卡雷爾#8226;恰佩克的《藍色的菊花》,那驚艷全世界的藍菊花,在鐵路線禁區內,只有那個瘋癲的姑娘摘到了。而我們都活得太小心,循規蹈矩,更是不敢瘋癲。然而,我們用21年的光陰換取瘋癲的等價,但另一種生活為時已晚,巨痛壓胸,上半身的痛、下半身的疼,它們雌雄相親,把我的身軀當成生息繁衍的大森林。
那時,你氣宇軒昂地坐在主席臺上,而我只是一個倒茶的卑微小女子,我從不敢想能引你這樣的男子矚目。忘不了,那天送行,你和他們搭訕,車開動那刻,你迅速把目光定在我的臉上,我的心被上了鎖,兩腳癱軟在樓道里,再無力攀登,幸好沒有人,我可以靜靜地流淚。命運把我們泊向各自的岸,藍色花謝了,被你吻過的唇是再不能愈合的傷口。
7年后你來看我,我卻避開了你。又過了兩個7年,你從我痛感的骨隙中躡足而來,萬事皆有定數,你可曾參悟7是我們命定的數字,第一次是邂逅,第二次是注定,第三次應該是約定?對這個數字頂禮膜拜吧!一定是我的腳步太匆忙,欲速則不達,必須讓自己一痛再痛,才能放慢步伐,才能在預定時期,到達我們的聚合地。
Z接我電話時,大吼一聲,下意識地驚喜,真擔心嚇著旁邊的人。他說,他抑制不住流淚了,說這話時他又流淚了,他可是個堅毅的漢子。他說這些年他找我找得好苦,這些年我頻換單位,包括聯系電話,我是在故意避開他。可為什么又要前功盡棄呢?也許是宿命,一如我的腿,炙火、毒藥、重錘必烙進我的腿,如罪犯臉上的墨記。
我的夜開始明亮,如他第一次的回眸,一顆星在我蒼白的天空亮了太久,它暗示了我下半輩子的走向。“我只要見你一次。”這是許多男人說過的話。不,我不要聽。有人在婚姻里等死,有人在婚姻里等待另一個婚姻。我們永遠是沉魚與飛鳥的距離。
我展讀你21年前的信,我依然是那個倒茶的卑微小女子。
責任編輯 白連春